我是人
他方才居然犯蠢了。
落荒而逃到了廚房的滕霁,如是想着,搖頭一笑。
都是被櫻櫻吓得。
再也不理他,那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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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日落,天邊晚霞瑰麗萬變。
這一晚,顏悠悠更顯沉默,滕霁知她心情不好,也不同她多說話,只默默的照顧着她。
一夜過去,清晨竟下起了秋雨,一開始綿綿細細,落在草樹上如同薄霧,到了午時卻漸漸大了。
這場雨,一下便是整整五天,還未停。
顏悠悠躺在床上,傷腿的疼痛已經能夠忍受,但連日的落雨,讓她的心情格外的沉郁。
門外又傳來了一些響動,她知道是文公子回來了。
他兩日進山一次,若捉得雉雞,就加上藥材煮一鍋香濃的湯,給她補身體。
若捉得野兔,便炒一盤色味俱全的肉菜,給她開胃。
每日裏粥飯菜餅,他變着花樣做,若有一頓她吃的少些,他還會像哄孩子那般,含笑溫聲的叫她多吃些。
每每那時,她都會想,将來他的妻子,一定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門扉吱呀一聲響,滕霁将油傘立在一旁,山中行走許久,他鞋襪衣擺已經濕透,他也不在意,反倒晃了晃手裏的一根樹枝,沖顏悠悠笑:“我今日進山,尋到了一根樹枝,瞧着給你做根拄拐正好,便砍了回來。”
顏悠悠笑笑,在床上細心将養了二十多日的面龐,已如從前般嬌嫩紅潤,她雙臂撐起身,緩緩靠在床頭,轉過那雙秋水盈盈的眸子,輕聲問他:“公子費心了,只是也不知,還要多久,我的腿才能真正下地呢。”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別急,慢慢養。”他說着走到了床邊,摸了摸床頭茶盞涼了,便去廚房換了一盞熱的,遞給她後,這才在床邊坐下。
一邊換着鞋襪,一邊看着門外不盡的落雨,溫聲道:“這幾日你話很少。”
顏悠悠聞言,低垂的扇睫輕眨,嗯了一聲:“我不喜歡下雨天。”
滕霁回眸看着她,唇角微彎。
他怎麽不知道呢,從那個春日過後,她的一切,他都知道,更記得清清楚楚,一分也不曾忘過。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她最不喜歡的就是下雨天。
下雨天不能出門去玩,到處濕答答的,不小心會踩到泥,有時候她一天換好幾雙鞋。
若下雨天,她長兄正好在家,還會考校她功課,書法練的不好還會讓她重寫。
每當那時,她都會不開心的撅着嘴,還會想方設法的撒嬌耍賴……
憶起那個春日,他心軟的一塌糊塗,看着她的目光更是無盡的溫柔。
察覺到滕霁一直看着她,顏悠悠擡起雙眸,模糊的目光掠過他微彎的唇角時,心中微微疑惑,他是有什麽開心的事麽?
滕霁瞧着她望過來,看着她嬌若柔花的面龐上,那雙純透清凝的眼睛裏,不曾摻雜一絲的濁世灰暗,讓人望一眼,就想溺進去。
墨色的瞳孔微微一縮,他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情緒,緩緩的開了口:“等不下雨的時候,我再抱你出去看風景。”
顏悠悠點點頭,看向門外,盼着眼睛能早些複明,這霧蒙蒙的世界,真的很不舒服。
“你喜歡這兒麽?”
顏悠悠正在神游,突然聽他這麽一問,回過頭來怔了怔,點了點頭:“這兒風景好,也幽靜,是個好地方。”
滕霁一笑,眸中幽光綽綽看着她:“我當初選擇在這裏定居,便是因這裏風景絕佳。”
“青山綠水,樹影重重,雖不如城裏繁華熱鬧,卻勝在幽靜安寧。”
“我一直都想着,将來能在這裏娶個妻子,同她一起住在這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靜安和的度一生。”
顏悠悠聽着他說話,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他所說的一幕幕,眸光柔軟的同時也想着,那樣的日子,其實也不錯。
但下一刻,卻聽滕霁緩緩又道了句:“遇見你時,我曾想着是否是我的姻緣到了。”
“可誰知……你卻已成婚。”
他說着,目光含笑靜靜的看着她不動。
而顏悠悠卻因為他這一番話,登時繃緊了身子,心頭直跳,連眼神都明顯的慌亂了起來,紅唇更是輕顫了顫,卻最終又輕抿成一條直線,什麽話也沒說。
見她慌的不敢應答,滕霁搖頭一笑,起身邁步時,還頗為惋惜的嘆了一句:“哎,甚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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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滕霁的身影離開屋中,顏悠悠緊繃的背部才緩緩的軟下來,可心裏卻是平靜不下來。
其實從那一日他繞着夫君的話題遲遲不放,她就覺得有些古怪了。
但今日,他竟這般坦言……
她心裏更是緊張。
本來這兩日她心中就想着,待這場雨過去,托他再去山外看看時局的,這下她根本不敢開口了。
怕出言惹了他不悅,一時再對她……
雖然他這麽久以來,他行止禮遇毫不越界,但此刻情境,容不得她不多想。
畢竟,他再溫和有禮,也是個男人。
下雨天,天黑的早,滕霁趁着天亮,早早的備晚飯。
全奎冒雨到來時,滕霁剛點上火。
看着渾身幾乎濕透的全奎,他又往鍋中添了些水:“坐下烤烤吧。”
全奎抹去臉上雨水,坐在火旁,低聲同他說:“昨日齊廷帶軍重創敵軍,大勝了一場,五殿下甚悅,下令犒賞大軍了。”
滕霁聞言,面上平靜,只是道:“齊廷有勇有謀,戰勝是自然。”
他說着,目光望向木屋裏的螢火燭光,沉寂的眸中,掠上了幽幽暗光:“只是此戰也已半年,若再不縮短戰時,朝中怕是會有不少人要用軍費來大做文章了。”
“如今,倒是個時機。”
沉思片刻後,滕霁低聲囑咐了全奎幾句,全奎便立即穿好鞋襪,重新沖回了雨幕中。
望着全奎離開的背影,滕霁清隽淡然的面容上,浮出一絲淡然輕笑。
齊廷,你想立功業,想借此戰讓齊家重回巅峰,那我,便幫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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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霁收拾完回到屋中,眼角的餘光發現顏悠悠一如晚飯時,目光不敢與他相觸,心道自己的确是心急了,說的那些話,一下又将她吓得估計今夜又睡不安穩了。
不過,早早說給她聽了也好,待他多說幾遍這些話,她慢慢的定會習慣。
合上門,滕霁便拿出白日裏砍回的樹枝,坐在床尾開始擺弄。
剔掉樹皮,削掉凸起,各處都仔細的弄平整光滑,匕首剮蹭木頭的聲音,在屋中細碎的響着。
顏悠悠躺在那裏,悄悄望着他專注的模樣,緊抓着被角的手,終是緩緩的松開了。
“小心手。”
聽見她這句,滕霁先是彎了眉眼,才回頭去看她:“打磨的光滑一點,你用的時候,才不會磨了手。”
顏悠悠聞言,緩緩的垂眸,嗯了一聲。
對自己一整個下午的胡思亂想,頓覺羞愧。
正想着要不要再說點什麽的時候,卻又聽見他輕笑着道了一句:“你放心睡。”
“我是人,不是禽獸。”
霎時,被看破心思的她面上滾燙,悄悄的拽上被角,轉過臉,再不敢開口言語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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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邊軍大營。
齊廷一身黑衣銀甲,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屋中。
黃忠看着他凝重的表情,低聲問:“世子,五殿下一早便叫您過去議事,可是對後面的戰事有了計劃?”
齊廷冷峻的面容上,一雙眸子深沉,聞言點了點頭:“五殿下意欲乘勝追擊,速戰速決,命我整軍前往河谷坳,以夾圍之勢,全殲敵軍,擒達魯王。”
黃忠聞言,粗眉頓時蹙起:“河谷坳?西胡中腹之地,可是有坳谷十數,達魯王又狡兔三窟,這兩日前去刺探敵軍行跡的小部隊,皆是毫無所獲,五殿下怎麽确信達魯王就在河谷坳?”
“他有暗線。”
齊廷說着,撩袍坐了下來,身子靠向椅背時,擡手按響眉心,心裏卻思慮着,五殿下自打壓陣來此,每逢戰事都與諸将領一同議事,甚少獨斷專行。
可這次,他卻這般強硬的要乘勝追擊,話語裏竟十分的把握一定能生擒達魯。
可五殿下來此不過半年,他又是何時布下的暗線,竟能送來如此重要的消息?
想他在邊軍數年,都未能順利的埋下有用的暗線,五殿下一個在邊軍毫無根基的皇子,是怎麽做到的?
見他沉思不語,黃忠撓了撓頭,“世子,現下如何?可要派人去探?”
齊廷搖了搖頭:“不必了,五殿下已經知會陳将軍點軍了。”
他說着起身,深黑的眼睛裏蘊滿了殺伐之氣:“與達魯之戰,已過半年,也是時候一決勝負了。”
就算五殿下這次不作決定,過不了多久,他也要找時機完結此戰,否則戰事一旦入冬,便會拖延不盡,屆時于朝廷,于他,都是不利。
整好裝束,齊廷提上長劍,跨出門那一刻,問黃忠:“還沒有夫人的消息嗎?”
黃忠搖了搖頭。
聞此,齊廷閉了閉眼,良久默然一嘆:“待此戰了,若還尋不到她的消息,便……”
“報喪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