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6 狩獵,與百合
維卡諾離開後,換了另外幾個侍女過來服務,克麗特享用過豐盛的午餐,預備去城邦外的林木草原打獵。
兩個侍女包圍着她,給她在羊毛希頓別上玫瑰別針,系好華麗的郁金色腰帶。
克麗特百無聊賴移開臉,不期然看到桌上的弓箭,想起她以前在斯巴達的少女時期。
她和妹妹海倫,經常領着一群少女赤足踏過春天柔軟的芳草,在歐羅塔斯河畔玩耍,仿佛一衆無憂無慮的水仙寧芙。
她們用鉛制的女神雕像供奉聖所,模仿狩獵女神提着弓箭在林間打獵,或者像河岸邊的岩薔薇、黃水仙搖曳着翩翩起舞,引起金钏一陣叮叮當當。
海倫那時已經擁有舉世無雙的麗色,能讓月亮燦爛的銀輝黯然,也吸引了不少好色之徒,克麗特射死了他們中的一個,抱着嘤嘤哭泣的妹妹柔聲安慰,聽她在懷裏顫聲說:“克麗特,不要離開我……好嗎?”
妹妹是她第一個想要保護的人,第二個是她的女兒伊芙琴。
後來她嫁到阿爾戈斯,和海倫分開,這裏不允許女人打獵,參與體育競技,也不允許她們賽馬,因為這有損于她們的生育能力,也有傷風化。
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冷清清的房屋或者王宮中,膝邊一籃羊毛線,沒完沒了地給丈夫和孩子紡織,天亮到天黑,直至死去。
只有在生育兩個孩子之後,她才擁有外出游玩打獵的機會,丈夫一面說信賴她的忠貞,一面告訴她——
這是別的女人所沒有的恩惠,是君王的特許。
只給他最寵愛的女人。
克麗特回想着丈夫說這話義正言辭的模樣,懶懶地提起弓箭,心裏嗤笑了一聲。
他的恩惠她不稀罕,他向她要求的忠貞……
自然也沒有。
她的眼神帶着深意,落到正好低頭進門的維卡諾身上:“維卡諾,剛剛去哪裏了?”
維卡諾溫順垂着眼睫,指了指仆人房間的方向。
“嗯。”克麗特不着痕跡掃過她頰邊汗濕的銀灰色頭發,轉頭對另一個侍女說:“去把王子叫過來,我和他一起去打獵。”
維卡諾見王後沒有注意到她,慢慢擡眼,猝不及防撞上克麗特探究的視線,又迅速地閃避開,退到角落。
正午太陽高懸在花園噴泉之上,随水流向池面潑濺點點碎金,俄瑞斯和阿爾戈斯的最高祭司卡爾卡斯正在小路漫步,迎面碰上前來通報的侍女。
“尊敬的王子殿下,王後邀請您和她去打獵。”
俄瑞斯怔了片刻,看一眼身旁默不作聲的卡爾卡斯,輕聲回:“好,你去和母親說,我馬上過來。”
侍女朝他們鞠了一躬,沿原路返回,一時間二人俱是沉默,只剩泉水滴落的清音。
“殿下。”祭司将目光從侍女的背影上移開,神色淡淡望着男孩:“您什麽時候和王後關系變得這麽好?”
俄瑞斯垂下眼:“母親和以前不一樣了。”
“這可能是僞裝。”祭司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語氣親近而慈愛:“你是忘了她在你出生後把你丢在神殿給我撫養,無論我怎麽請求也不願意見你?還是忘了她不久前差點把你掐死?”
“我記得。”男孩繼續低着頭:“可她是我的母親,我怎麽忍住不和她親近?就算是僞裝,也遠比她遠離我痛恨我好。”
“遲早有天,她會接受我的。”
他想到數年以前,母親帶着姐姐到天後神殿祭祀——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他把小小的身子藏在金碧輝煌的柱子後面,知道這是自己親生母親。
她牽着一個栗發碧眸的小女孩,和他容貌仿佛,緩步走到赫拉神像前,奠酒,祭拜。
女祭司送來百合花環,他看見母親捋過姐姐和他顏色相似的頭發,輕柔地将花環戴在姐姐的頭上,笑容像夜晚後悄然來臨的黎明,明亮又美好。
從那以後,他的靈魂便摻入痛苦的渴望和嫉妒,如同冥府的惡火,時時刻刻将他燒灼。
微風吹來,拂過噴泉,帶來熏人的花香,将俄瑞斯從記憶中喚回。
他四處尋覓花香的來源,忽然躬下身,摘下路邊一朵馨香的百合,眼睫半垂,面無表情端詳着。
據說百合是姐姐最喜歡的花,所以母親命令人在花園裏種滿了它。
卡爾卡斯對他的走神一無所知,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期待王後的關注,可憐的孩子。”他話鋒一轉:“但不要忘了,你母親差點讓你姐姐取代你的位置,變成王位繼承人。”
“嗯,我明白。”俄瑞斯将手上的百合随手抛到水池,潔白的百合被水流擊打,變得花瓣垂萎,輕飄飄地遠去了。
“我會為姐姐祈禱的。”男孩輕輕說。“願神照拂她在冥府的魂靈。”
感謝她的離開,給我帶來現在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