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9 靶心,或勇士
晨曦柔和發藍的光線透過窗戶灑在兩人相擁赤裸的身體之上,門外隐約傳來侍女窸窣的跫音,驚醒了一貫早醒的維卡諾。
房裏燃燒的香料漸漸熄滅成灰,那股溫暖迷離的芳香依然還在,他高貴的王後也依然躺在他懷裏,睡得香沉,烏黑發亮的發絲積壓在他的手臂,軟雲一樣的觸感。
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眉眼和頭發,然後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将披散下來的長發編織成一條長辮,再穿上繡滿蝴蝶花紋的女式長袍。
動作之間,他突然覺察到一道戲谑的視線,擡頭一看,克麗特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正欣賞他穿衣打扮。
“你真漂亮,維卡諾。”她大大方方看着,不吝誇贊:“我喜歡你穿這條袍子。”
維卡諾臉一紅,低頭扶她下床:“主人,我替您梳妝吧。”
克麗特梳妝洗漱後,和剛結束鍛煉的俄瑞斯一起吃早飯,過會兒他還要去接受數學音律、治國方面的教育,她看着他越來越高壯的身軀,危機感更加強烈。
不行,她得去看看那些士兵訓練得怎麽樣。
不然遲早有天,又得栽在俄瑞斯手裏。
她和奧佩娅再次駕車到山上,這次去的不是軍營,而是他們鍛煉戰鬥的體育場。
這座體育場坐落在長滿柳樹的河邊,此地寬闊,充溢着泉水神聖而香甜的氣息。在長滿桃金娘和金雀花的茵地上,一群健壯的男男女女正在比賽投槍和弓箭,因熱而散開的衣襟落在鎖骨下,露出精赤的手臂和肩背。
斐洛亞是其中一員,并且投得相當好,惹人注意。
實際上,他以前的奴隸生涯中從未觸碰過标槍和長矛,但握住标槍的那一刻,他感到有種岩漿般熱湧的、突破肉體之限的力量在手臂血管間流動,等待着噴發。
他緊攥住标槍,手臂繃緊用力一擲,尖銳的金屬槍頭破風而去,正中百尺開外的紅心。
如果在戰場上,這柄标槍可以輕而易舉穿透胸甲,奪走一位強壯士兵的性命。
但在這座體育場,無人歡呼,亦無人喝彩,反倒議論的聲音更加大了,“紫眼雜種”和“紅發野人”謠傳在竊竊私語的嘴中,像泉水在井間輾轉,發出嘈雜的、咒語般的噪聲。
斐洛亞早已習慣,他生性冷漠,從不把多餘的心神放在他人身上,依舊沉默地走到河邊,汲水洗臉洗手。
忽然,他察覺一股勁風朝他撲來,下意識往旁邊一躲,一支箭擦過劃開他的手臂,直直插在他身邊的花楸樹上,一聲鈍響。
“抱歉。”一個拿着角弓的男人站在不遠處,旁邊還有圍觀的人。他臉上帶着矯飾的歉意,眼睛直勾勾望着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射你旁邊的野兔。”
然而并未出現野兔。
斐洛亞抖落手上的水珠,捂住出血的手臂,他正準備揭穿那個男人荒誕的借口,一道冷冷的女聲響起:“但你差點殺死他。”
“我以為。”男人微笑着:“不祥之人,殺死了是不會獲罪的。”
“這樣嗎?”女人冷笑一聲,從樹後走了出來,衆人才發現講話的居然是王後,立刻吃驚退後,趕忙鞠躬行禮。
那射箭的男人吓得冷汗直冒,目光虛浮地望着她,臉一下脹得通紅。
她原本就侵略性十足的美貌由于極度的盛怒,變得更加尖銳如棘刺,令人難以逼視。語氣更是鋒芒畢露:“我一開始就說過,在這裏,平民和奴隸,男人和女人都沒有任何區別!更別提什麽荒謬的發色和眼睛,這實在愚蠢!以後再讓我發現有人欺淩同伴——”
她把樹上那根箭拔下來,用力折斷,重重砸到那人腳邊:“就會像這根箭一樣,也不要想有葬禮——清楚了嗎?”
死後無葬對于希臘人而言比死亡本身還恐怖,這意味着他們無法渡過冥河,只能做孤魂野鬼在冥府前飄蕩。衆人聽了紛紛臉色青白,聲音顫抖地應和她:“……清楚了。”
斐洛亞捂着手臂站在原地,少數血液已從指縫中溢出。他和周圍人一樣低頭聆聽王後說話,直到她站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目光凝在她手上,看見她纖長漂亮的手指間撚着一條雪白的亞麻手帕,上面繡着精致典雅的六瓣玫瑰,散發着潔淨清淡的香氣。
“包紮一下。”她說。
“謝謝您。”他接過那條手帕,綁在傷口上,血很快止住了,她依然站在原處看着他。
“別擔心,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再次發生。”她溫和地說:“而且我都看到了,你投槍相當不錯,我相信你會成為骁勇無匹的戰士。”
他聽她說着,胸口忽地一滞,春日的暖風吻破河面清薄的冰,有什麽忽然溢出。他不明白那種陌生的感覺,因為從未有人這樣和他說話。
她離開,又去視察別的地方。他從河邊回到體育場,繼續投身于艱苦的訓練,試圖遺忘那股奇怪的情緒。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火紅的靶心,像一只等待征服的敵軍旗幟。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人,也沒有其他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