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7 聖所,或月亮
克麗特晚上在榻上醒了一次,她挪到金床上,沒有召見任何人,擁着枕被獨自睡着了。
睡眠是她抵抗和遺忘悲傷最有效的形式。
次日早晨她神清氣爽醒來,看見赫爾墨斯盤繞着身子陷在她枕上,兩只蛇頭都埋到她的發絲裏。
她倏地一下起身,掐着蛇頸把它拎起來:“不是給你造了一個窩嗎?怎麽又爬到我床上?”
她斥重金買了珍貴的金羊毛給他造窩,窩裏堆滿了蛇類喜歡的亮晶晶的寶石,連給他喂食的酒杯都是金絲嵌石榴石的,比人還享受,不知道他怎麽還老往她頭發鑽。
赫爾墨斯輕而易舉擺脫她手指的束縛,舒張肢體繞着她手臂攀爬,環住她的脖頸。
“你的頭發比金羊毛還要溫暖柔軟,我當然選擇更加舒适的地方呆着。”他厚顏無恥地說。
她伸手撫摸蛇頭上細滑的鱗片,疑惑道:“你不用履行神的職責嗎?每天都必須盯着我?”
蛇緩慢從她肩頭爬升,覆着薄膜的橄榄色眼珠盯着她:“神可以擁有無數分身,現在有一個我在冥府給亡靈引渡,一個我在特洛伊戰場上,還有一個在準備捉弄阿波羅……”
提到阿波羅,他忽然變得極度興奮,柔軟的身軀繃緊,尾巴高速顫動發出咝咝的響聲:“對了,你既然不敬仰神,為什麽不幫我去挑釁他?”
克麗特滿頭霧水:“但我犯不着和神産生沖突……你瘋了嗎?”
“不,我只是覺得他那副光明高傲的做派很無趣。”他晃着纖長柔韌的蛇身,仿佛舞女魅惑地款擺,誘惑她獻出靈魂:“要不要試一試?如果你能惹怒阿波羅,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任何事都能辦到。”
她眼睛瞬間一亮:“真的嗎?”
“一言為定。”他幹脆地說。
這位以輕逸和迅捷聞名的神立刻把她帶到附近的阿波羅聖所。雖說阿爾戈斯主要崇敬天後赫拉,但對阿波羅也不敢怠慢。這座聖所面朝大海,将阿波羅高大的神像對着高聳的海崖擺放,從下往上看去,天神俊美的面容映着天空和雲霞,蒼鷹盤旋其上,畫面充溢着澄澈的神性。
赫爾墨斯褪去蛇身,變為美少年的模樣,和她藏匿在聖所附近的草叢中。
“為什麽不帶我直接見他?”克麗特問:“來聖所有什麽用?”
“他可以通過聖所感知,但反應會慢一拍。”赫爾墨斯說:“所以等你做完,他恐怕才反應過來。”
聽着倒容易。
幹脆放火燒毀聖所,或用斧頭劈碎神像。
她腦海裏晃過無數渎神的辦法,出乎意料的是,亵渎神靈的畫面激起她血液熱切的湧流,以及強烈刺激的渴求,像她上輩子殺死丈夫體驗的那樣。
毀滅、征服一切,尤其是這些高不可攀的強大之物——這何其榮耀。
赫爾墨斯讀到她的情緒,唇邊曳起一絲了然的微笑。
“是不是很有意思。”他舔了舔唇,貓眼石般的眼眸躁動着與她相似的邪惡火焰。“快試試。”他不遺餘力誘惑她。
他那位同父異母的兄弟、理性與克制之神阿波羅早就免疫了他時不時發起的攻勢,這次換一個凡人來,看他會不會情緒失控,變得比酒神還要瘋癫。
克麗特凝神思索半晌對策,又到神廟裏偷了把祭祀用的雙刃斧,上輩子她砍死阿伽門農也是用同樣的武器。
她的裙擺拂過繁茂的風信子花叢,驚擾起其中歇息的春藍蝶,又飄到了神像伫立的石座上。
她輕蔑地凝視這座受人崇拜的神像,人們總是把阿波羅鑄造得文雅英俊,臉上帶着俯瞰一切的漠然微笑,仿佛在說:“人啊,認識你自己吧。認識你們這蝼蟻一般短暫而卑陋的生命吧。”
說實話,她對這冷漠超然的笑容憎惡已久。
神明從未給過她任何恩賜,連俄瑞斯都有神跡庇護,她從來一無所有。
神眼睜睜看着她失去女兒,失去權力,容忍俄瑞斯犯下弑母之罪奪走她的一切——這樣的神,她為什麽要頂禮膜拜?她為什麽要信仰?
胸口怒意澎湃起伏,她對着大理石築造的彩繪神像,用力劈下斧頭。
就在斧鋒即将觸及神明修長的脖頸之際,一道透明無形的神力突然降臨,将她的斧頭反彈到空中,直直堕下山崖。
她預料會失敗,匆匆看一眼那把雙刃斧,轉頭瞥一眼那仍然笑容淡漠的石像,忽然計上心頭。
她将臉邊垂落的長發別到身後,踮腳湊過去,用力吻上神明冰涼堅硬的嘴唇。
她摩挲那兩片精致的唇瓣,不無惡意地想,被卑微的人類親吻亵玩,神也會情動嗎?
底下神像毫無反應,她嫌不夠,還想繼續伸出舌頭舔舐。手下忽然金光閃爍,那雕像如若有靈附身,岩石變成白皙的肌膚,白銀鑄就的發絲變得柔軟,神像眼眶裏鑲嵌的金黃琥珀也忽然光芒大作,烨烨如正午陽光,猛地向她刺來。
一股無比強大的威壓仿佛山頂跌落的巨石,撲打在她脆弱的凡人之軀,她唇角溢出鮮血,雙膝一軟,失力倒在地。
失去神智前的最後一瞬,她看見銀發金眸的神祇從石座走下來,優雅拂起長袖,冷淡地垂睫谛視她。
他的神情一如詩人描述,聖潔而清冷,仿佛一碰就會凝結成冰雕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