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9 凱旋,或殺戮
為了迎接遠征軍,留在城邦的貴族早早就穿好慶典的華服,頭戴野橄榄環,站在王宮大門前默立等候,面目肅然。
看熱鬧的人群也聚集起來,嘴裏哼着凱旋之歌,興奮地讨論從黃金之城伊利翁*帶回來的金銀珠寶,語聲如浪。
不像臣民那樣閑适,為了表達對丈夫的尊敬,克麗特站在盛夏炎日之下,滾燙的陽光曬得她眼眸微眯,嘴唇幹裂發渴。
王儲俄瑞斯和她并肩而立。他個子已經比她高了,紫袍飄揚,腰系金絲帶,臉龐漸漸褪去孩童的幼态,風姿俊雅卓然,吸引不少好奇的目光。
“那真是小王子嗎?他越來越英俊了,簡直像神明一樣!”一個活潑的少女拉住女伴衣袖,嬉笑着說。
“是呀。”女伴比她內斂得多,她用手遮着臉,歪頭附和她:“他的眼睛顏色和王後一個樣,我聽說美人海倫也是這個顏色,像山間的湖水。”
“你怎麽這麽關注?不會是想嫁給他吧?”少女拽着她打趣。
女伴立刻羞紅了臉,躲閃着眼神,垂頭望向地面:“什麽啊……明明是你先提他。”
她們就站在克麗特附近,嬌脆如莺的少女嗓音清晰起伏,每個詞都分毫不差地傳入她耳中。
她忍不住心中冷笑。
也就這些懵懂無知的女孩們會被皮相蒙蔽。
她可是見過他如何一刀接連一刀,神情冰冷,滿手肮髒血污,将王宮上下的人全部殘忍刺死,一個活口不留。尤其對埃吉斯手段極為酷烈暴虐,說是血流成河毫不為過。
……他和那時候的外貌,越來越接近了。
想到前世的場景,克麗特心中一跳,感到有陰風刮到脊背,起了一身的寒意。
俄瑞斯适時喚她:“母親。”
她勉定心神,轉頭看少年漂亮無害的臉,微笑着問:“怎麽了?”
“您要不要去那邊避一避?陽光太毒辣了。”他溫言:“我在這裏替您等候父親。”
“不用了。”她搖搖頭,含笑看着他:“好孩子,你父親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不過她确實被這雪亮的陽光照得有些暈眩,又強忍着站了一會兒,旁邊的男孩忽然伸手拉開袖子,擋在她頭頂。
清涼的影子驀地将日光隔絕,送來他衣袖上甘松的冷香,她擡頭,詫異看他一眼:“俄瑞斯,你……”
“在我的肩膀上靠一會兒吧,母親。”他垂着長睫看她,言辭懇切,眸光是柔和的黯綠:“不要勉強自己。”
雖然摸不透他的意思,她沒有拂逆他的好意,将頭靠在少年肩上,躲在他撐開的蔭涼中,蒼白而柔弱。
他悄悄撫摸她編織過的長發,繼續擡目眺向前方。不遠處人潮如湧,上彩過的神像業已請出。慶祝的絲帶猶如絢爛的鮮花垂挂在橄榄枝,迎風輕輕飄曳,流動在群山之間。
他唇角彎起,不自知帶上一絲笑意。
又等了一會,遠征軍終于在人群的歡呼中姍姍來遲。軍角轟鳴,準備好的鮮花應時漫天散落,如同彩衣披在這群榮耀無比的戰士們身上。
但和大部分人想象完全不一樣的是,歸來的遠征軍士氣并不強盛壯大,反而孱弱疲倦,傷殘無數,臉上覆滿憂思的皺紋和塵霜。
這也為政變提供了合适的時機。
克麗特看着騎馬的丈夫越來越近,整理好心情,眼眶瞬間盈滿了淚水。
她走到阿伽門農的駿馬邊,哽咽地抱住了馬上跳下來的他:“噢,我偉大的愛人與夫君,您終于回來了,沒有人知道,我為這一刻忍受了多少孤獨和苦難。”
她為今天這一幕精心排練過神情和臺詞,撲到他懷裏哭得抽抽搭搭,楚楚可憐,活脫脫一個獨守空閨數年的哀怨女子。
男人抱着她顫抖的肩膀,憐惜地在她臉上親吻:“別哭了親愛的,我也一直思念着你。”
他安撫好情緒激動的妻子,又伸出一只手去擁抱兒子、他最為牽挂的繼承人,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們的小夥子長這麽大了!”
“我和母親都牽挂您的凱旋。”俄瑞斯得體回應。
“我向諸神發誓,我們不會再分離了。”阿伽門農攬着兩人,語氣堅定。
她順勢靠在他懷中,雙手環住他的脖子,語調甜蜜:“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沒有想到,一番盡心盡力的表演之後,晚宴上,阿伽門農還是趁着醉意,試探她的忠貞:“克麗特,你在料理城邦的時候,有沒有人對你不敬?”
“嗯。”她落下淚來:“有個叫廷達斯的長老,出言不遜冒犯我。”
他顯而易見舒了口氣,輕柔地拂去她的眼淚:“別擔心,你以後不用抛頭露面了,好好呆在王宮裏享樂吧。”
戰時讓出的權力,他急不可耐想要收回來,不被他人染指,哪怕是自己的女人。
“有您這位英明的君主在,我還需要操勞什麽?”她靠在他懷中,一邊微笑奉承,一邊指尖輕輕滑過男人修長的咽喉,溫柔地愛撫。
又像是在測量祭牲時,殺戮的尺度。
今晚雙刃斧揮下,應該砍向哪裏呢?
還是這裏吧,比較顯眼。
指腹停留在他喉結刮了刮,她唇角輕勾,滿懷惡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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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翁是特洛伊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