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4 蝴蝶,或獵刀
阿爾戈斯與雅典相距遙遠,琴師伊安帶着琴,從雅典一大早出發,傍晚才走到一片毗鄰城鎮的林間泉邊,聽見流水玎玲,不禁起了雅興,坐在岩石上輕撥琴弦。
他是職業演奏家,技藝超絕,動聽的樂音如泉淌出,迎合周圍湧動的自然之聲。
樂曲推延到末尾,他神思随着落在莎草叢中的鷺鸶一恍惚,已經飛遠了,不知飄往何處。
不是鷺鸶和莎草的聲響,而是另有其人。
伊安愣神,望着不遠處樹後走來的兩個年輕人,把裏拉琴放到石邊,疑惑問:“你們一直在這裏嗎?”
“不。”說話的年輕人生了一張熱情愛笑的臉:“您開始演奏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溪邊飲水了,只是沉浸在音樂中罷了。”
“我的榮幸。”伊安微笑,看見他肩上背的包袱,好奇問:“你們去什麽地方?”
“阿爾戈斯。”
“真巧!”伊安驚呼:“我也是。”
“我們都是阿爾戈斯人,只是到雅典旅行罷了,或許我們可以結伴而行。”年輕人提議:“我叫彼拉德,這位是俄瑞斯。”
伊安将目光投向他身邊那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他長相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精致而溫潤,舉止優雅至極,沒有絲毫粗鄙之氣。
他一直覺得自己外貌不賴,但當下不得不承認,他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男孩,近神的美。少年朝他莞爾微笑,仿如春天的柳風拂過。
“噢……當然可以。”伊安說:“我正期待有阿爾戈斯人能帶路,畢竟我今天迷路好幾次了。”
“希望我不會變成你們的累贅。”
“您只要用音樂回報就可以啦。”彼拉德毫無拘束走過來,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俨然已将他視作好友。“我們很期待多聽幾次。”
三個年輕人年歲相近,很快處成了真正的朋友,彼拉德性情熱烈,一路和他滔滔不絕,說不完的話。俄瑞斯靜谧少語,但心思細膩,三言兩語就能勾起他的回憶和心事。
“為什麽你總是拿着這只蝶形的別針,從不把它扣到衣袍上。”篝火邊,俄瑞斯問他。
“哦,這是我臨走前母親給我別上的。”伊安回答:“她當時舍不得我離家這麽遠,抱着我哭泣,最後給我扣上這枚別針。”
彼拉德啧啧稱奇:“這是她親手制作的嗎?”
“嗯,她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還有我身上這件羊毛袍子,也是她織的……好了,我們說些別的吧。”
說完這句,伊安調轉了話題,因為他注意提到母親後,俄瑞斯神色略暗,之後一直沉默,不再言語。
他們那天圍着篝火聊到半夜,睡在曠野的春夜之中,臨近水聲浩大的海崖。伊安被連綿不絕的風浪聲吵得久未成眠,隐約聽到身邊兩個人起來,低聲交談着。
那談話掩在簌簌風聲中,能聽到只言片語。
“殿下,我從未殺過人,也很少打獵。”彼拉德吞吞吐吐。“可能無法讓他速死。”
“我來吧。”俄瑞斯說。
殺人?速死?
困倦的伊安被這些零碎字句弄得昏沉,直到他看見地上垂落的一道狹長光影,才猛然意識到,這是彼拉德佩戴在腰間的獵刀。
他頓時起了滿身雞皮疙瘩,轉過頭,看見少年浮在暗夜中的臉,和他幽幽的翠眸,像碧熒熒的鬼火。
“俄瑞斯。”他倉惶往旁邊挪動,渾身顫若秋葉:“你,你……你要做什麽?!”
“抱歉,伊安。”俄瑞斯語調平靜輕柔:“我本想讓你在夢中死去,不至于感到恐懼與痛苦,可惜你醒來了。”
“不,不……”他悚懼到字不成句,拼命搖頭掙紮,可惜俄瑞斯不為所動,将獵刀嗤的一聲紮入他心口,利落一旋。伊安瞪大雙目,重喘幾口後停止了呼吸,懷裏那枚蝴蝶別針滾落到草叢,在月下散發着金色的光芒。
俄瑞斯掃一眼,拾起別針往崖下擲去, 那抹碎金瞬間沉入幽暗的海水,再無蹤跡。
“彼拉德。”他緩慢拔出獵刀,小心避免血液四處飛濺,擦拭刀上鮮血:“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痕跡。”
“是,殿下。”
彼拉德強忍對屍體和鮮血的惡心,撥開死人粘膩的衣袍,認真觀察。
“身上沒有,但他小臂有條刀痕。”
——是聽伊安說,他小時候打獵誤傷過手臂。
獵刀入鞘,俄瑞斯将它放置一邊,借着月光俯身下去,仔細察看那刀痕的輪廓,熟記在心。
他抽出另一把幹淨鋒利的匕首,毫不遲疑在手臂相同的地方劃去——
“殿下!”彼拉德失聲,看着他面無表情破開自己的皮肉,似乎覺察不到疼痛,精準操控手中寒光凜凜的刀尖,在潔白皮膚上劃出深深的血痕,幾可見骨。
點滴血液沿着修長指節淌下,俄瑞斯額間滲出細汗,手中匕首握得更緊,蹙緊的眉心強忍到最後一絲線條刻好才松開。
腥甜的血味彌漫開,彼拉德呆呆望着他起身,用潔淨的白布包紮傷口。
“把他屍體埋深一點,衣服和物品收拾起來,分開埋在不同的地方。”俄瑞斯垂眸望他,神色已恢複如常。
“不要叫任何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