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6 複仇,與贖救
俄瑞斯走後,又是一連數日未再過來,無暇顧及她。她不禁猜想戰事究竟發展到何種地步——阿爾戈斯即将落入俄瑞斯之手嗎?那斯巴達呢?海倫肯定不會坐視不管,若她參與其中,豈不是又會被俄瑞斯親手殺死?
整個坦塔羅斯家族到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
回想起前世四處潑濺的鮮血、死不瞑目的屍體,她打了個寒噤,焦頭爛額地在卧房裏四處走,苦苦尋求逃脫的計策。
到晚上,夜氣愈發濕重,送來薔薇花甜蜜的氣息。蟬聲鼓噪,吵得她翻來覆去,久未成眠。
忽然,另有一種詭異的聲音在這平靜的夜裏窸窸窣窣響動。有火光照亮窗沿,并不是她的幻覺。克麗特披衣坐起,睜大雙眸注視那隐隐約約的光亮,霎時有兩人翻窗而入,帶來一身濃重的血腥味。
這兩人耳戴金環,頭後有馬尾,絕非希臘男子的打扮。
……更像是,特洛伊人。
她頓覺不安,立刻退回帷帳內,操起一座沉重的木雕防身。帷帳驟然掀開,她眼睛眨也不眨,即刻往其中一人砸去。那人意料之外,躲閃不及,轟的一下被木雕砸得頭破血流。她疾速下床,未穿鞋就頭發擺蕩地往外奔逃。
“您要往哪兒去啊?尊敬的阿爾戈斯女王。”另一個男人蔑笑着,三兩步追上她,用力拽住她的手臂。她竭力掙脫、厮打,但還是被他用一根粗繩反手牢牢捆住。
“這該死的臭娘們兒!真是蛇蠍心腸!”被砸的那人怒氣洶洶走過來,舉手待往她臉上甩一耳光,被另一個人勸阻:“慢着波洛斯!将軍說了要把她完好無損帶走,不要輕舉妄動!”
男人悻悻收回手,嘴裏仍在咒罵:“等着吧!你必死無疑!”
“波洛斯,你總是這麽猴急。她當然得死,但不能死在你手上。”另一個男人輕嘆了口氣,雙手托住她的腰,用勁将她扛在肩頭。她的小腹撞上他堅硬的肩骨,頓時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把自己支撐起來,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快放我下來!”
“我不會憐香惜玉的,女王。”男人怪腔怪調地說:“更何況,您的妹妹和丈夫毀滅了我們城邦,休想從我們伊利翁人這兒讨到什麽好處。”
他扛着她走出房門,周圍還有數個同夥,看守的侍從和衛兵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在幽幽的月光下膚色青白,被這些特洛伊人粗魯地踐踏而過,恍如無視。
他們把她粗魯地塞到馬車裏,接下來一整天她都在這馬車上,和這群士兵吃一樣的幹糧。對潔淨的苛刻需求、貴族挑剔的胃口、久病孱弱的肉體簡直叫她受盡了折磨,不過幸運的是,他們軍紀嚴明,并沒有侮辱她。
“海倫有一個就夠了。”帶領這群士兵的軍長說:“不要再被美人迷惑,她們那頭漂亮的長發裏面藏的可都是毒蛇哪。”
克麗特一旁無言地聽着,她毫無氣力去深思如何逃跑,只能默不作聲聽他們發洩對阿伽門農、對海倫的怨恨,對故國的思念與向往。第二天他們把她挪到簡陋的木船上,往離岸的島嶼開——一部分流離失所漂泊海洋的特洛伊軍人和民衆駐紮在這裏。
海波晃蕩船只,腥鹹的海風一陣陣撲面而來,她蒼白着面孔,手指死死攥着船沿,想嘔吐胃部又空無一物。等船靠岸,她仿佛去了半條命,奄奄一息伏在一個士兵背上,在嶙峋的岩石和稀疏的草叢間穿梭了大半天,才終于見到他們口中言傳的那位叫墨冬的将領。
他是一個高大而強壯的男子,皮膚被曬得黧黑,親自走上前來解開她的枷鎖,微笑着說:“您沒有被磨傷吧——身上有痕跡可不好。”
磨傷?他完全把她當犧牲的牛羊一樣看待。克麗特緊鎖着眉頭,平緩了一會兒呼吸,低聲問:“您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帶我到這裏?”
“您應該很清楚,你們城邦帶領的希臘盟軍對我們特洛伊做了什麽。”他撥開衣袖,向她敞露手臂,一道醜陋的燒傷從他手腕延伸到肩頭,斑駁點綴着新生的粉肉,鮮豔而破爛:“這是那天焚城的大火留下的痕跡——我們的珠寶和財富被你們劫掠,我們的戰士、年輕人被你們像牲畜一樣宰殺,最後你的丈夫點火把整個伊利昂都燒了——您應該很清楚,這樣的仇恨,只有阿爾戈斯也毀滅才足以平息。”
“所以呢?”她的嗓音低沉而疲憊:“現在阿爾戈斯已經不歸我所管,你們抓我過來又有什麽用?”
“确實沒什麽用。”墨冬聳聳肩:“但可以稍微地,通過殺死您來緩和我們的痛苦,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為什麽要放?”
——機會?
難道俄瑞斯那裏混入了特洛伊的間諜?趁他忙于戰事裏外串通把她抓了出來?
不行,她必須找個辦法把消息傳遞出去,等人過來救她。
她冷靜思忖着,又聽墨冬說:“過段時間就是特洛伊被摧毀的日子,您作為祭品獻給神明再合适不過。我相信,這能給那些死在希臘人手裏的亡魂帶來些許慰藉。”
“這太不劃算了。”克麗特說:“您并未發揮出我生命的全部價值。”
墨冬一愣,笑了出來:“您可真是一個不怕死的女人,怪不得能當上阿爾戈斯的君主。不妨說說你的意見。”
“如果我是你,墨冬将軍。”女人擡眼看他,眼眸在樹影下是一種陰冷的、死水般的幽綠色:“會拿我做人質,再叫俄瑞斯過來贖救,趁他不備把他也給殺了。”
“等我們都死了,阿爾戈斯群龍無首,豈不是給了你們入侵的機會。”
“唔,确實是個不錯的提議。不過您不會以為我不知道,這位王子殿下早跟你勢如水火,斷絕了母子關系吧。”他說:“他可不見得會過來。”
她本來也沒指望俄瑞斯救她——他來了正好可以借用他那衆所周知的好運氣,不來也能拖延時間、贏得喘息之機。她對這質疑報以一笑:“怎麽說我也是他的母親,您不妨試試看,到時候宰了我也不遲。”
墨冬垂眸凝思半天,突然兇态畢露,伸手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拎向前,惡狠狠道:“你可不要給我耍什麽小花招!”
“……我的命在你手裏……”喉骨被擠壓,她的臉漲得通紅,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随你怎麽處置。”
男人死死瞪着她,滿臉仇恨的殺意。就當她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他忽然松開手,垂頭望着跌坐在地、大口喘氣的她,冷冷道:“算你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