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3 章

暗戀一個人,碰見那一刻會習慣性慌亂,繼而退縮,在很快的時間內調整局面,後退到能夠把控事态的安全範圍。

然後靜靜地觀察。

精打細算自己的出場方式。

在對方視線裏的一舉一動,都該是拿捏好分寸的表演。每一個步伐,每一個笑容的弧度,舉手投足,都是刻意。

然而眼下,一明一暗換了位置。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局促無所遁形。秦見月咬着唇。

短暫的對視裏,她的眼裏凝了些情緒。瞳仁一顫一顫,眸眶幹澀。

她想起和媽媽狼狽的通話過程,想起方才那踏空的一腳。都是最不願讓人見到的窘迫。

越是想掩藏什麽,越是露出馬腳。

簡直想要找地縫鑽進去。

他的身上薄荷與煙草混合的香氣沾上了她的發梢,真實而隐秘。

程榆禮打量她凝重神色,好奇問了句:“怎麽,認識我?”

秦見月忙搖頭,別開眼去。

她心中兵荒馬亂的重逢,卻是他眼裏的初遇。

這一刻,她多希望他不在。

然而事與願違,程榆禮倒是在另一張椅子上頗為閑适地坐下了。

縱使人在身側,影子就傾覆在她身體的一邊,秦見月靜下心來谛聽,他的呼吸隐隐入耳。

男人卻仍舊是矜貴而有界限感的,并不那麽優越高調,而是神态裏隐隐有一道渾然天成的孤高。

像仙鶴,像懸月,像雪山頂上的那一抹色。他是一切高處不勝寒,觸手不可及的東西。

秦見月挨着坐,連手指都拘謹。

他悠哉疊起雙腿,秦見月不敢擡頭看他,只聽見他再度開口說話的聲音,是在通話,懶懶散散、渾不在意的語調:“奶奶,今兒的戲就唱到這,後臺出了點事故。您早些回去休息。”

他将她的扭傷定義為事故。

聽不到奶奶說了些什麽。

他繼續道:“嗯,我讓人送您。”

秦見月掌心汗濕,餘光打量他擱置在膝蓋上的一只潔白冷感的手。

腕上挂着一串沉香珠。

通話結束,程榆禮挂斷電話。

秦見月擡眼看他。

程榆禮眼型狹長,眼光銳利,機敏有餘,但又顯着萬事不過心的淡泊。他說:“從前沒見過你。”

秦見月攥着戲服的手漸漸松開,緩解掌心那一點悶熱。

其實是見過的,見過好多次,短暫的擦肩,甚至對話,都有發生過。不怪他健忘,被遺忘是暗戀者的宿命。

她點了點頭:“我在別的會館唱,這個月才跟了孟老師。”

程榆禮細致觀察她抹了濃妝的側臉,半晌問了句:“叫什麽名字?”

“秦見月,撥雲見月的見月。”

他品了品這個名字,掀起嘴角,贊譽道:“你好浪漫。”

不算太糟糕的回答,秦見月心頭一暖,也輕笑了一下:“是我爸爸取的名字。”

程榆禮徐徐道:“你有一個浪漫的爸爸,他有一個浪漫的女兒。”

氣氛總算不那樣僵硬難堪,她彎了彎唇角:“謝謝。”

如果爸爸還在世,聽到這樣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來送藥的人叫阿賓,是程榆禮的一名小助理,他噔噔幾下踩上樓梯,看見坐在一起的程榆禮和秦見月,忙将東西遞過去。

秦見月道謝,打開看一看,是噴劑和藥膏。

“下回哪天登臺?”程榆禮望着她手裏的動作,這麽問了句。

順便将桌子中央的小臺歷取過,一頁一頁翻看過去。上面畫的都是些京劇各大門派的人物肖像。

她答:“25號。”

一時間沒了聲。

不知他問這個是何用意。

少頃,秦見月又鬼使神差接一句:“你會來嗎?”

程榆禮總算慢慢悠悠翻到了25號那一頁,視線停留在此,他并未擡眼,散漫回答道:“當然,否則我問你做什麽。”

心中有花開的聲音。

擔心讓他察覺出什麽,她斂了眸,不敢做表情。

但他顯然無暇在意。

在一旁的阿賓忽然開口提醒一句:“程先生,您25號要去見白——”

“見不成就推了。”

程榆禮擡眼看他,打斷阿賓的話,語氣稍重,有對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指責之意,又開口,“總得和秦小姐湊個巧。”

秦見月低頭,将裝藥的袋子打了個亂七八糟的結。又拆開重新打,還是亂七八糟。

阿賓沒再說什麽,只道:“程先生,外面落雨了。咱們早點兒回去吧。”

他問:“老太太呢?”

“已經送走了。”

程榆禮“嗯”了聲,将日歷上25號那一頁撕扯了下來,語調自始至終是輕淡的:“記得上藥。”

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和自己說話,秦見月忙應了句,“好。”

日歷紙被他揣進褲兜,程榆禮起身,漫聲說道:“走吧。”

曲終人散,燈火闌珊,春雨入夜,花影憧憧。他背影遠去,短暫的溫度消失殆盡。那沒有來得及多看幾眼的眉目又漸漸消散。

青灰的綿軟衣衫像是隔着毛玻璃,濃稠地化作一團,一絲一縷疊上多年前挺拔的少年身姿。

人已經消失,一行演員鬧鬧哄哄上了樓,在互通消息為什麽今天能提早下班。

秦見月直至此刻身體才總算松懈下來一些。

心中擂鼓作響。塵封的心事抽絲剝繭,她以為自己已經長大變得沉穩大方,可事到臨頭還是只敢對着他的背影獨自欣喜。

一如年少。

秦見月跟着戲班的車走。回程的商務車上,她和陸遙笛坐在最後一排。

陸遙笛是和秦見月同一批來拜師的,也對沉雲會館一切表示新奇。

東問西問。

南钰是她們的師姐,介紹說這一片老城區屬于戲曲藝人的叢薮,會館衆多。當時有資本家要來占地,還是讓程家給攔下的。

虧了程家有個愛聽戲的老太太,他們如今還有個地兒唱曲。

陸遙笛話多,叽叽喳喳沒完,到後面都沒人應聲。直到她提到一個名字:“欸今天我近距離看到程榆禮了,卧槽他那個臉長得是真好,我差點上手去摸了,怎麽能精致成那樣。”

她繪聲繪色,手還伸出來做出抓抓的姿勢。

閉眼休憩的秦見月聞聲,擡了下睫毛。

坐在前排的南钰哼笑一聲:“他從小學起就是風雲人物了,以前三中還有女的為他跳樓。”

“我的天,真假?”陸遙笛腦袋往前伸,手攀在前座椅上望着南钰,要聽八卦的姿态。

“那我就不知道了,道聽途說。”南钰聳肩。

陸遙笛又喃喃道:“他是三中的啊,這麽近,跟我就隔了一條街,我實驗的。”

南钰說:“那你知道的應該比我多啊,我高中在九中,中考沒考好,被發配邊疆了。”

陸遙笛道:“我上高中他都畢業了,哪兒有機會見到。”

她一邊說一邊偏頭看窸窸窣窣在袋裏取噴劑的秦見月,抓住她的小動作——“欸見月,你是哪個學校的?你跟程榆禮差不多大吧。”

秦見月的手一頓,低低地應了一聲,“三中的。”

南钰和陸遙笛同時驚訝看她:“你跟他是校友啊。”

陸遙笛嗓門大得秦見月頭都疼:“有沒有一手八卦,快分享!”

秦見月搖頭:“沒有。”

她掀開半身裙,往疼痛的腳踝處噴了些藥,塗抹幾下,藥味偏濃,秦見月阖上蓋子,将車窗降下來一些。外面的細雨停下,春風拂面,清新而潔淨。

陸遙笛又問:“跳樓是真的假的?”

秦見月又搖頭:“不清楚,應該是假的吧。”

陸遙笛頓覺無趣。

忽又想起什麽,沖着南钰問:“他有女朋友嗎?”眨巴着一對躍躍欲試的小眼神。

南钰笑了聲:“我只能說,你沒戲。”

陸遙笛發出一聲絕望嚎叫。

與此同時,秦見月的心髒也重重往下塌了一截。沒聲沒息,但覺悶沉。

“所以是有咯?如果沒有的話我還能努力努力,怎麽就沒戲了。”

南钰瞥過來一眼,不答只道:“人家要跟白家那樣的名門大戶結親,你拿什麽努力。”

秦見月心不在焉地抹着藥,傷口越發變得寒涼。

南钰的話裏有對陸遙笛的暗暗鄙視,并不明顯,若是放在明面上的瞧不起,還能讓人有個争論一把洩憤的機會。

可她偏用那種微妙語氣,很是刺人。

她本人也是出身名門,家世顯赫。平日裏相處還算是“平易近人”,但那點作為人上人的優越感還是會時不時蹦出來作祟一下。

陸遙笛鼻子出了口氣,手臂一抱,一聲不吭地玩起了手機。

車廂裏陷入詭異的安靜。

車子送到南钰的住處,她下了車,禮貌和司機告別。

緊接着,迫不及待要吐槽的聲音在秦見月的耳邊響起:“人家要跟白家那樣的名門大戶結親。”

陸遙笛學着南钰的話陰陽怪氣起來,翻了個白眼,“略略略,根正苗紅了不起嗎?還能瞧不起咱小老百姓呢,嘁。大清都亡了!”

她腦袋一歪,枕在了見月的肩頭,“你說呢?月月。”

秦見月正要開口,手機消息傳來。

她打開一看。

通訊錄新的朋友那裏有一個“1”。

莫名的期待讓秦見月謹慎點開,是一個黑色動漫頭像。

繼續點進去。

請求添加好友的對話框彈出來一句:你好,我是王誠。

秦見月:“……”

這是她晾了二姨給她介紹的這位相親對象第三次。然而王誠看起來對秦見月很是滿意,即便熱臉貼了冷屁股,也锲而不舍地在聯絡她。

秦見月聽從了秦漪的意思,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

王誠發來一個[龇牙]的表情。

秦見月也禮貌回:你好。

王誠:唱完了?

秦見月:嗯。

王誠:哪天休息?請你吃個飯?

她在思考怎麽拒絕。打了一排字又删掉,秦見月常常苦惱于社交。

又有新的消息彈出來,秦見月退出她和王誠的聊天框。

是孟貞發來消息:表現不錯呀月月,程先生說他很喜歡你。

一陣春雨濛濛,雨點被風吹落,透過車窗縫隙拂在她的臉頰,濕津津的。

一滴芝麻大小的雨點落在手機屏幕上,放大了孟貞的聊天框裏的漢字。

秦見月用手指将雨點洇去。

又一滴落下,覆在那個“程”字上面。

她再一次擦去。

緩緩地,不舍地,再讀一遍老師發來的話:程先生說,他很喜歡你。

喜歡的意思有很多。譬如滿意、賞識。

那她可不可以曲解一下他的喜歡?只當是為滿足當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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