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秦見月是費了好大一番勁才進的三中。她因為偏科嚴格,物理沒及格,總分擦着線,才堪堪擠進了這所燕城最好的中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爸爸媽媽可算松下一口氣,帶着她到各處寺廟還願。
那時提心吊膽的一些時刻,而今已然記不甚清。
入學前媽媽帶她去整牙,醫生說牙套要戴三年,秦見月心一橫答應了。
她只記得箍牙的醫生手法差勁,弄得她很是不适。
人們都說青春是最美好的時候,秦見月可能是個例外。她至今仍然能夠想起她高中時期慘絕人寰的審美,以及發育得不夠全面的身體,個子不高,站隊總在前列。整個人的形象用如今的眼光看去,只渾身上下寫着四個字:乳臭未幹。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女孩,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遇到了她的命中注定。
那是整完牙齒的第二周,高中入學,那天秦見月起床晚了些,她打車去學校。雨是在中途下的,校門口堵車嚴重,司機開得也是心浮氣躁,“小丫頭,我就把車停在這你自己走進去好吧。”
秦見月掃視窗外,“不能再往裏面開一點嗎?”
司機說:“這裏太堵了。”他指一指前面的交警,“不到一個小時出不來。”
秦見月撇了一下嘴,低聲說了句:“好吧。”
她付完錢下了車,冒雨往前沖。
好不容易跑到教學樓的大廳,又突然發現她沒有看分班表。
而秦見月沒有手機,無法與外界聯絡。他們的公告欄在露天廣場上。她只能去那裏看名單找班級。
彼時上課鈴聲響起,廣場上已經沒有人在。秦見月只好把外套的兜帽蓋在頭頂,不出三分鐘身上已然半濕,雨滴落在她脆弱的睫毛上變得沉重不已。她眯着眼掃視名單,艱難地尋找自己的名字。
雨勢變大,視野是模糊的。
秦見月擦了擦眼皮上的雨水,下一秒忽的聽見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
頭頂的雨紛紛落在一柄傘的傘沿上,細長雨水如一道道銀色弧線,輕巧地滑落在地。
那一陣冰冷的澆淋戛然而止。她睫毛上的珠子緩緩下墜,見月稍一眨眼,世界再一次變得明晰起來。
蓋在她的頭頂是一把黑色的雨傘。
她吃驚擡眼。穿着校服的少年與她并肩,他的傘并不大,此刻正歪到她這一邊替她擋雨。
蒙蒙雨霧之中,少年身長而挺拔。
再定睛細看眉眼,眼眶狹長,眉目裏有着處變不驚、閑雲野鶴的淡薄。男生皮膚很白,加上這樣清冽又凜然的氣質,讓她想到巋然不動的雪山。
他一只手舉着傘,另一只手在握着手機。
腕骨從校服的袖口露出,青筋附着,是看起來很有力量骨骼與手臂。衣衫上淡淡的清香融入她的鼻息,被裹緊肺腑。清澈動人。
少年看着通告欄,嘴角似有若無地勾着,延續着通話中的情緒。
替她撐傘,自己卻淋了雨,但他并無半分不适,鎮定自若地端着手機。
困頓之中,她看到一束光。
在秦見月維持了四五秒的打量之後,他也漫不經心地垂了下眼,看她。
只一眼,她慌亂地低下頭,說了句:“謝謝,你可以不用給我撐……”
聲音細若蚊吶。
他壓根沒有聽見,因為秦見月的尾音完全被他帶着淡薄笑意的聲音蓋過了。
少年舉着傘的手并沒有分毫偏斜,他對着手機開口:“沒去班上呢,在給鐘楊找班級。”
意料之中,他不是新生。
粗沉而富有磁性,是她從未在同齡男孩之間感受過的聲線,強烈的吸引力讓她心跳脫缰。
秦見月從玻璃反射中看到他們的暗影。
她被完好地攏在傘沿下,而他的一半衣物被雨打濕。兩人之間隔了些很有分寸感的距離。
通話仍在進行,他掃閱太快,名單繁複,陡生幾分不耐,于是問道:“對了哥,你還記得他中考多少分來着?”
而後,他輕笑一聲:“那我倒着找。”
三中的分班按中考成績,秦見月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隐隐紅了下耳朵,因為她也正倒着找。
對自己的名字分外敏銳。在15班的名單上一眼捕捉到秦見月這三個字。
在她的名字上面的那個人名,叫做鐘楊。
和他方才講的那個人名重疊上。
秦見月用手點了一下玻璃,輕道:“15班。”
在少年湊近過來确認之前,秦見月急忙縮手,猛然就膽怯。告別的勇氣都沒有,她沒出息地轉身沖進了雨中。
走到屋檐底下,隔絕了雨水。她穿行在教學樓的教室之間,卻并不在找她的班級,腳步慌亂而匆匆。
上了樓梯,秦見月在走廊上,這才回眸眺望來時的廣場。
然而已經沒有人在那裏,亦不再有車駛過。整個學校都變清淨。只剩一層一層茫茫水汽,團在視野之中,讓人分不清一切的虛實。
風雨之中的木芙蓉依舊,枝丫晃蕩,悄悄見證一出靜谧的情窦初開。
秦見月失魂落魄站了許久,下一陣鈴聲響起才提醒她要去做什麽。她松開握緊的拳,察覺出掌心粘稠的汗濕。
開學是忙碌的,但在搬書、領校服、開班會這一系列讓她忙得焦頭爛額的間隙之間,秦見月的思緒被那個突然闖進她世界的少年占據。
想到因為她而被整個淋濕的袖口。
想着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淋雨而生病。
以及很想,再見他一面。
秦見月一邊包着書皮一邊走神,回憶他那雙涼津津的眼。
同桌齊羽恬忽然戳了她一下,小聲道:“有個帥哥欸。”
秦見月聞聲擡頭。
齊羽恬湊過來:“後面。”
她便回頭望去,從後門進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男生臉上挂着閑散的淡笑,眼有些睜不開的困倦,長相痞氣。另一個男孩子将手勾在他肩上,沖他耳邊說了句什麽,少年笑罵了一句滾蛋。
最終二人挑了後排座位坐下,正在她們的後排。
這讓齊羽恬很高興。她給見月遞紙條,上面寫:見月,你能不能幫我問一下他叫什麽名字?
晚自修期間,秦見月正咬着筆頭苦思冥想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目。展開齊羽恬的紙條,她苦惱于自己不是個會拒絕的人。
撕下作業本的一角,在上面寫:同學,你叫什麽名字?
折起來,放到後桌空蕩蕩的桌面。
她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趴着睡覺的毛茸茸顱頂。旁邊的男孩拍了拍那位帥哥的肩。
被喚醒的男生坐起來,抓了抓頭發,半晌才看到那一枚小小紙條,展開看了下。垂着眼皮,提筆寫字。
一團紙條飛到秦見月的桌上,龍飛鳳舞兩個字:鐘楊。
看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秦見月微微驚訝回頭。
少年沒再趴下,他散漫地倚靠在身後的書櫃上,手插在外套兜裏,狹長一雙眼緊緊地看着秦見月。鐘楊的五官有一些女相,唇紅膚白,精致漂亮。
右耳耳垂帶了一個黑色方鑽耳釘。眉目裏是滿得要溢出來的纨绔氣質。
跟她對視上,他微微挑一邊眉,表示詢問她的意圖,或者等待她的自我介紹。
“我叫齊羽恬。”旁邊的女孩先秦見月一步謹慎發話。
鐘楊的眸子自然而然轉到另一側。
他看着齊羽恬,懶散地應了聲“嗯”。
秦見月瞄到齊羽恬漲紅的耳廓。
齊羽恬沒話找話一般,對鐘楊開口道:“欸,你的耳釘還挺好看的。”
她說完,一道沉默。
不出五秒,有物體被抛擲過來,哐當哐當滾落在齊羽恬的桌面上。
“你的了。”他說。
秦見月向桌上的耳釘投去視線。齊羽恬欣喜地将其撚起。
輕快而隐秘的少女心事交疊,灌滿陰雲密布的夜。
就像牙齒矯正,就像大雨傾盆。又酸又疼的感知,沉悶粘稠的心跡,構成她無以回望的年少歲月。
“到咯見月,快別睡了。”
商務車在夜色中駛進蘭樓街,停在一間亮着紙糊紅燈籠的四合院門口。
秦見月是被陸遙笛推醒的。她在最後一段車程颠簸中昏沉睡着。
醒來後脖子有些泛涼,秦見月打了個寒噤,和同伴道別,接着下車。
院中燈是滅着的,一片昏黑,她去包裏胡亂地探,摸到家中鑰匙。将打開門,手中手機顯示有來電。是陌生的本地號碼。
接通。
對方開口便是:“好些沒?”
秦見月聽見這輕懶的聲音,愣了下,步子也止住,嘴唇微翕,卻講不出口。
意識到致電的突然,沒有做介紹,男人忽的輕淡一笑:“我是程榆禮。”
她傻傻應:“我是秦見月。”
他又不由笑一聲:“我知道,秦見月。”
她的名字被念得像一首詩。
秦見月回頭阖上院門,又聽見程榆禮說了句:“腳傷好了告訴我。”
她說:“只是小傷。”
“不管小傷大傷,說一聲。”
他聲音淡淡的,貼着她的耳卻仍顯虛浮不切實,幽然且溫和,“怕忘了,也怕總惦記着。”
作者有話說:
想試一下中午更新,打咩。以後還是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