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5 章

他說,這算做工傷,按理講,他要賠錢。

秦見月聞言,不覺莞爾。發絲被一陣夜風煽動,如水溫淡的笑靥隐于暗處。

她沉吟須臾,輕道:“好,我會聯系你。”

他淡淡嗯了一聲:“晚安。”

“晚安。”

挂斷電話擡起頭,她看到四合院裏的紅藥開了,春花争妍,滿目嬌豔。

院落兩旁花圃中央劈開一條小道,秦見月腳步輕快走向家中廳門。

今天媽媽不在家。秦漪平日裏在學校授課,除卻周末和節假日,不會回家久住。于是見月一人霸占這清淨小院,低眉是她養的花草,擡眼是她在二層閣樓圈的鳥兒。

一切悠然。

爐火熊熊蒸着底部焦黑的藥罐。

見月坐在小小竹藤椅,靜候在火爐一側,心不在焉地看着撲騰的罐蓋。清苦的中藥味嗆鼻,她捂着嘴巴打了兩個噴嚏。

換季易着涼,秦見月覺得嗓子眼有些澀痛,喝藥要趁早。

窗外月光如水,秦見月坐在一方純白靜谧的亮色之中,托着腮。耳畔咕嚕咕嚕的沸騰聲變得綿長遙遠,取而代之是他溫柔聲音。

秦見月的眼微垂着,煽動蒲扇的動作滞住,好像時光與畫面定格,但腦內卻翻江倒海。今宵與回憶翻滾交織。

他說:我是程榆禮。

熟悉的自我介紹。

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高中入學十天後,開學典禮上的第二面。

一見鐘情的保質期在她繁忙的學業與艱澀的軍訓時光裏被削得很短。她對那位熱心腸的撐傘少年的記憶維持了不足一周。一周之後,她逐漸淡忘了他的相貌。

只剩下朦胧人形輪廓和他說話的清潤聲音。

很多時候遇見不是靠精打細算、日思夜想就能惦念來的,它總是發生得猝不及防。

秦見月的班級正對着主席臺,她個頭偏矮,隊伍中前排,清清楚楚看到發言的校長額前被打濕的一從發,以及坐在諸位領導最右側的少年。

他白得晃眼,在鼎盛的日光之下,又與那日雨天有所不同。沉冷裏多了一絲懶倦,垂眸細看發言稿。

手撐着半邊臉,眼睛阖上,久未睜開。

早晨暖烘烘的陽光為他的困意助力,于無人看到的角落偷偷打盹。

那一眼讓她心髒猛烈抽搐一下,倒并非疼痛,而是被猝不及防的驚喜提點起來的雀躍。

那天的雨水、那天的傘,埋根于在她的記憶深處。

校長講得激情十足:“同學們,你們是國家的棟梁、父母的希望。你們是早上□□點鐘的太陽,你們是祖國的未來!”

而他旁邊的少年睡得旁若無人。

秦見月見他如此氣定神閑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下。

“我的發言到此結束。下面,我們有請高三十班的學生代表程榆禮同學為我們發言,大家掌聲有請!”

下面響起捧場的熱烈掌聲。

而淺眠的少年尚未蘇醒,把校長這話晾了一分鐘有餘。

“咳咳。”

在一旁的教導主任面色難看地拍了一下少年的肩。

他掀起眼皮,坐直了身子。看向校長,挑一下眉。神色帶着十足的如釋重負之意。秦見月讀懂他的眼神——終于到我了?

他并不像大多的學生在老師面前的拘謹姿态,滿面的從容與淡然。反倒不像個學生,而是校領導請來的貴客。

翻開演講稿,少年溫暾開口:“同學們好,我是高三十班的程榆禮。”

程、榆、禮。

秦見月站在操場中央,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浸在他溫和的聲音裏,等待冗長的發言稿念完。不用隐藏視線,終于可以滿足地看他。秦見月從沒有如眼下這般認真地聽完過一次演講。

最終,結束語講完,程榆禮懶倦的聲線話音未落,臺下忽的傳來一聲激動的:“程榆禮我愛你!”

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

校領導滿臉難堪,黑着臉正要斥人。

程榆禮靜靜地笑,一邊将紙折起,一邊不疾不徐地撥過被挪走的話筒,回應那道熱烈的告白:“謝了。”

遙遠的溫柔誤人青春。秦見月成為無端被擊中的一員。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聽見讨論他的聲音。

據說,三中有三類人不能惹。一是校霸,一是校霸的女人。還有一類人,是程榆禮這樣的存在。

沒有人說得清緣由,總之不要惹,不要閑言碎語,也不要想着去高攀。

他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是永遠不可能被拉近的。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是句誇張話,秦見月沒想到她以為的小傷居然遲遲不見好轉,平常走路行動倒是無礙,不過裹着踝骨那根筋時不時刺痛人一下。

就像出現在眼前一次,帶來一點溫度,又在一覺醒來後消失的男人。

25號這出戲是一部小劇場京劇,名為《青冢前的對話》,秦見月唱的是主角王昭君的戲份。好容易盼到約定日期,她提前一天便對鏡念誦唱詞,卻頻頻出錯。

汗濕的掌心令她的忐忑昭然若揭。

那天格外困頓,夜長夢多,驚蟄已過,屋外春雷滾滾。

秦見月讓雷聲驚擾得一夜沒睡踏實,翌日醒來簾外風雨大作,黑壓一片像是昏夜。看一眼時間,她從混沌中驚醒。

“咳咳、”嗓眼枯竭作痛,秦見月擰着眉,她撫着發燙的額頭,摸到手機給老師打電話,“老師,我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孟貞一聽她這說話嗓子,愣了下:“怎麽了你這是?”

“可能有一點感冒……咳咳、咳……”

“聽聽你這聲音,這哪兒是有一點感冒?外面雨太大了,快別來了。我找人給你送些藥過去。”

秦見月暈乎起身,抄起外套往外面走,“不行的,我跟人約好了。”

推開廳門,外面水汽濺入門檻。

聽見這一頭嘩啦啦的聲音,孟貞認真勸道:“我說你,你這就是來了也唱不了啊。”

秦見月不聽話,截了輛車就趕去會館。

一路上意識昏沉,只覺得這車開了好些時候。秦見月疲乏睜眼,以為到了地方,才發覺人還在高架。

司機解釋說雨天路滑,開得慢。

“咳咳。”秦見月把口罩戴上,看一眼時間,已經快八點半了,“能開快點兒麽。”

“姑娘趕着去聽戲啊?”

秦見月搖頭,沒應承他。

快馬加鞭趕到,秦見月一邊收傘一邊走進門廊,高高戲臺已經曲終人散,只剩幾個後勤大爺在做衛生。二樓妝室裏有人進進出出在清整戲服,她看到幾名卸了行頭的演員在準備下班。

空蕩的大堂裏人影稀稀落落。秦見月失魂般杵在天井中央。

壁龛中紅燭的燈花一片一片拓在她的身上。

暴雨裏淌過來的痕跡流落在地上,洇濕地面。

“欸月月,孟老師說你生病了,你怎麽還過來了?”陸遙笛走過來打量她。

秦見月問:“你們演完了?”

“對啊,”陸遙笛低頭看表,“這都幾點了。”

“誰替我演的。”

“孟老師親自上的。”

良久,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秦見月在想,他或許是沒有來吧。

那麽大的雨,何必為這個口頭約定特意趕過去一趟。

太當回事的只有她自己罷了。

抱着這樣的想法,已經說不清是輕松抑或失落,秦見月倚在一張長椅上,困倦閉上眼。

那天的奔波讓秦見月的體溫燒到了38度。她在醫院度過後半夜。孟貞很負責地陪她挂完水,又将她送回家中。兵荒馬亂的25號,她在消毒水的氣味中度過。

恢複精神那天,天氣轉晴,秦見月收到了王誠的消息。他在微信中傳達問候:聽說你發燒了,好些沒?我托人買了一些補品,見面時帶給你。

秦見月:謝謝,不用費心。

王誠:沒事,已經準備好了。

既然這樣說,秦見月再找不到推脫的話。他們約在一座茶樓見面,地點很是幽深僻靜,茶樓有一雅稱,名作侯月齋。

騎樓枕水,齋下溪水潺潺,古意幽微。

王誠是個斯文人。高校講師,帶一副眼鏡,除了年紀稍長,沒有太大的毛病。

和他見面之前,秦見月還是抗拒的,但她收到媽媽一通長篇大論的抒發。秦漪在消息中寫道:月月,我已經提前替你打聽過了,王誠人還算比較規矩厚道。沒有惡習。可以試着接觸一下,感情需要培養,婚姻也需要門當戶對。家裏狀況不比當年,媽媽給你介紹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這一條,她沒有回複。

秦漪又道:不要封閉自己。

秦見月思前想後,回了一個字:行。

那個過期的約定隐隐被虛弱昏睡的那幾個雨天帶走,仿若沒有發生過一般。只不過那三個字的名字偶爾仍是會令她恍惚一下。

王誠的話很多,在他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裏,秦見月沒禮貌地走了神。

她今天打扮得很素淨,可以說沒有打扮,如墨般濃黑的長發被發夾簡單地盤繞起來。清泠的一雙眼呆滞望着無趣的街景。

侯月齋的對面是一間大戶,放養鴿子的老人懸懸而望。

“欸,你唱京劇有什麽好玩的事嗎?”見她默不吭聲,對面的男人主動抛過來話題。

秦見月搖頭說道:“沒有,挺枯燥的。”

“不會吧。”王誠忽的笑起來,“我奶奶喜歡聽戲,你可以給她老人家表演個變臉什麽的。”

見月:“……”好會聊天。

她抿了一口茶水,滿口澀意,點一點頭,沒有接話。

王誠尴尬笑了一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大度地微笑:“沒事。”

王誠打量她一番,指着她腦後的蝴蝶發卡:“你這樣看起來還挺賢惠的。”

秦見月愣了一下,而後得體地笑了笑,但眼裏并沒有笑意。她将發夾拆掉,頭發又一次散落在肩。她提議說:“我還有些事,今天就到這裏吧。”

王誠說:“okok,你要是忙就算了,下次有空請你吃飯。”

秦見月淡淡“嗯”了一聲,心中卻在腹诽,最好不要再有什麽下一次。

她和王誠前後腳下了樓,男人提出要送她,秦見月婉拒了。她目送王誠驅車離開,正要走出巷子,無意瞥一眼街口那位放鴿子的老人。

倏地視線就被謹慎地吸引過去。

老人的旁邊站着一個青年人。他穿一身黑色工裝,微微側目看着旁邊人,老人在和他攀談着什麽,程榆禮靜靜地聽。男人的手中擒着一只白鴿,被束縛的不适讓小東西撲棱翅膀,煽動不停。

他的眼在稀薄的光下是淡淡淺棕。

瘦削的臉頰,短促的發,微弓的謙卑體态,削弱他身上凜然貴氣。他閑适地立于巷口,陪着大爺悠然地玩鳥說笑。

老人四下看了一周,注意到不遠處杵着的秦見月,招呼她過去:“姑娘,來幫個忙成嗎?”

程榆禮跟着擡頭,輕淡的雙眸掃過她的臉。視線短暫交彙。

秦見月腳步滞了一下,驚詫片刻,才緩緩擡步走過去,看向他:“要做什麽?”

程榆禮道:“抓一下鴿子,敢不敢?”

這是一只鬧騰活潑的鴿子,看到他另一只手上的葫蘆鴿哨,猜到他要做什麽。秦見月點一點頭,便伸出手去照做。

一瞬,他手腕的珠子貼了一下她的手背,十分清淺的觸碰。砭骨的涼意入侵體膚。

旋即她躲開。

等她握緊了鴿子,他松開手,纖長的二指夾出它的尾翎。秦見月穩住手中的動作,确定它不再掙紮,她悄悄擡眸去看他的側顏。

程榆禮很認真細心地往尾翎上嵌入鴿哨,并沒有分出心來和她說些什麽。

很遺憾,他已經把她忘了。

可能是因為那一天見面她化了戲裏誇張的妝容,讓他分辨不出她的本來樣貌。可能是因為過去時間太久,他的記憶裏已經沒有這號人,也可能,不需要任何的解釋,他沒有記住她的理由。

完全是意料之中。

秦見月別過眼去,心中一陣疏狂的野風卷過平蕪。

在她心不在焉之際,程榆禮悠悠地開口,戲谑道:“握這麽用力,是要把它掐死?”

她趕忙松了松力度,抱歉說:“不好意思。”

程榆禮看着她局促模樣,低低笑了聲:“沒玩過?”

秦見月搖頭,“沒。”

鴿哨裝好,他提示說:“好了。”

“……”秦見月一下沒反應過來。

他重複一遍:“好了,松手。”

秦見月這才遲鈍地将手撒開,鴿子猛烈地撲騰了一下翅膀,那股要飛到她臉上來的陣仗,她吃驚地往後瑟縮一下,輕聲尖叫。

下一秒被人扶住肩膀。

她立馬鎮定下來,穩住腳跟。

被放飛的白鴿跟上鴿子群,鴿哨聲綿長幽深地在橙黃的落日餘晖中徘徊回蕩。

秦見月的視線跟着梁上的鴿子打着轉,身側的程榆禮已然不動聲色靠近她一些。他聲音壓得很低很碎,淡淡的:“王昭君本該是你唱的吧?”

秦見月倏然擡眼。

他躬下身子,又看着她問一句:“那天怎麽沒去?”

見她眼裏寫滿驚訝,程榆禮清淺笑一聲:“不記得我了?”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frankkkkk 2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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