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8 章

程榆禮的質問很到位,為什麽要藏呢?秦見月也說不清,她想要隐藏起來的究竟是眼前這個人,還是她心底那些諱莫如深的小秘密。

南钰的腳步近了些,眼見就要拐個彎過來了。

程榆禮也沒讓見月為難,看她臉色僵硬難看,他微微笑着,無奈搖一下頭,便轉身推開裏間的小門,自行走進更衣室。

“哎,見月你還沒走啊——我去這什麽味兒,這麽沖。”

隔着一道牆,聽見外面攀談的聲音。

程榆禮走到窗前,用指抵着漆木窗棂,慢條斯理将其推開。悄然讓如水夜色流淌進來,視野裏幾分寂寥。

啪。打火機被引燃,一段青黃的火焰在黑夜裏竄起。沾上煙頭。

袅袅煙塵裏,男人手抄在口袋裏,長身鶴立站在窗口,微微眯起眼,感受濃厚煙香的入侵。

“師姐你找什麽?”秦見月的聲音。

南钰說:“笛子家裏鑰匙落這兒了,你看見沒。”

嘩啦。拉開抽屜的聲音:“這是不是?”

“對對,就是這個。還真在這兒——行了那我撤了,你也早點兒回去啊,晚了沒車了。”

秦見月溫溫糯糯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動靜漸隐。很快陷入徹底的平靜。

而後,兩三道腳步靠近過來。

更衣室虛掩的門被她用指頭戳開。

“她走了。”她輕聲地通知一聲。

程榆禮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急着走,也沒回頭看她。他高大身影斜倚在窗前,被煙霧虛虛籠着。閑雲野鶴般貴氣、幽然。

氣定神閑吸完了煙,程榆禮從更衣室出來,走至見月的跟前,開口道:“再有人來找茬,你和我說。這事兒不難解決。”

秦見月詫異看他。

他的眼中有看破不說破的篤定,無形之中洞悉她的心事。

她很想說,這不好解決的,不單單是找不找茬的事。但她又怎麽和別人開口講這一些難堪家事。何況面前的人還是程榆禮。

秦見月不吭聲,垂頭用濕巾擦拭着戲服上的垢。做最後的徒勞掙紮。

下一秒,餘光裏的程榆禮将手腕上的沉香珠拂了下來。

緊接着,涼涼一串珠子被揣到她的掌心。

秦見月錯愕擡眼。

程榆禮平靜看着她,他的手指還停留在她的手心,尚未急着退開,泛着冷氣的指尖在她的手心劃拉游走兩下。

弄得她一陣鑽心徹骨的癢。

辨別出來,他寫了一個數字。

20。

接着,程榆禮問:“夠嗎?”

“……”

“不夠我再——”

秦見月忙說:“夠的。”

他“嗯”了聲,用指頭輕輕點了點佛珠:“這是保底價,別讓人诓了。”

秦見月抓住那串珠子,收下肯定不好,但也為難于怎麽退還。她的難堪寫在臉上:“我不要你的。”

程榆禮望着她,淺淺一笑,像在安撫:“燃眉之急,人之常情。”

又道:“想還的話,今後有的是機會。也不是什麽大數目。”

他不再管秦見月的郁結,指着那一攤衣物道:“這些不用整理了,我明天找人送新的來。”

秦見月低頭看着,她無序地揉着手裏的佛珠。神色無措。

她的頭發長而厚重,覆在腰脊,垂眸時刻遮住全部神情,從他的角度看去,只剩一片鼻梁的陰影和打顫的睫。

伴着心底一點擔心,程榆禮用食指輕輕勾住她的下巴,令見月擡頭。

看到她病弱般欠缺安全感的眼神。

她抿着唇,神色凝重說:“是我哥哥。”

程榆禮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通情達理地說:“可以理解,誰家都有那麽一兩個不省事的親戚。”

秦見月聞言,感恩道:“謝謝。”

而她話裏有話,但仍表現得欲言又止。

程榆禮欺身往前,細細看她的神情,聲音很低地說:“怎麽了,怕被人知道?”

知道小姑娘面子薄。像哄小孩似的,他笑了下:“我不說,你也別說。”

她又感激地說一遍:“謝謝。”

一串佛珠讓他将她劃進一個無形的範疇。兩人的距離被一種古怪的關系拉近。

程榆禮不再說這件事,問她:“月底發小過生日,一塊兒去?”

秦見月愣了下:“我嗎?”

他說:“這兒除了你還有別人?”

她喃喃問:“為什麽……”

程榆禮沒有回答原因,只說:“你可以不願意。”

秦見月忙搖頭:“我沒有不願意。”

他看着她,從容一笑。不再多言。

秦見月頓時心頭湧上一點暖意,她也微微笑了下:“你現在還想聽戲嗎?我給你清唱。”

程榆禮找了個凳子閑适地坐下,淡道:“不必了,這個點了。”

他斂了眸,想了想,又道:“你可以給我講講是個什麽典故。”

“好啊。”秦見月在他旁邊的凳子坐下,問道,“你想聽哪一出。”

他說:“你欠我的那一出。”

那一次他沒有聽上的,曲目是《青冢前的對話》。

“講的是蔡文姬在歸漢的途中,路過王昭君的墓,兩個都是作為時代犧牲者的女性靈魂相遇,産生了共鳴。以她們的經歷作為藍本,構建出了這樣一個小劇場的故事。雖然沒有我們的大戲那麽恢宏磅礴,但是我很喜歡這出戲。”

很難得,見到這樣口若懸河的秦見月,程榆禮細細打量她,認真聽着,這個女孩也只有在講起戲的時候才會這樣神采奕奕。

“因為在傳統的京劇故事裏,女子往往受到封建社會的牽制,多半成為時代的犧牲品。這一直也是戲曲的弊端所在。就好像——”

秦見月想了想如何形容,“蝴蝶,如果說西方的話劇是會飛的活的蝴蝶,那中國的戲曲就像是蝴蝶的标本,雖然五彩斑斓非常漂亮,但是是被按在牆上的。固定成型的那一套。

“但這出戲打破了古代男性思維的審視,情節沒有那麽的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演出方式也很簡單。內容卻非常精彩,總之它很觸動我。”

滔滔不絕講了許久,秦見月有點陷在自我的陳述裏,停頓的那半晌才覺得有點尴尬。

因為程榆禮一直沒有接茬,她聲音低下來一些,略帶歉意地說:“會不會有點無聊?現在的年輕人不喜歡聽戲。”

他搖一搖頭,誠然說:“不無聊,我愛聽。”

不接話是因為不想打斷她的思路。

秦見月抿了抿唇。

“你接着說。”程榆禮道。

“嗯。”

接下來的時光兩個人平靜獨處,這個夜晚是豐盈飽滿的。她很久沒有這樣暢快聊過自己的專業內容。

好在,他并不排斥。

怕她講得累,程榆禮還給她倒了杯茶。

暗香浮動。

程榆禮垂眸,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沒了飾物,空空蕩蕩的還有些不習慣。

他又看向秦見月,發現她的腕上戴了一個發圈。

趁她喝茶解渴的停頓時刻。

程榆禮沖她勾勾手指。

“嗯?”秦見月不解。

他指了一下她的發圈。

“這個嗎?”秦見月把發圈拿下來,遞給他。

淡粉的細繩,上面綴着一個粉色小豬。很簡單、很普通的發圈。貼近細瞧,還能聞見上面一道隐隐發香。

程榆禮撚着它,看了兩秒,而後不客氣地套上自己的手腕。

竟也頗為熨帖。

他滿意看着發圈,狡黠笑了笑,蠻橫說:“歸我了。”

秦見月被噎了下,一時間臊得臉泛紅。像夜裏倏然開出了一株夾竹桃。

秦見月沒有動程榆禮的佛珠,她先去聯系了秦沣。秦沣這個老油條,說是因為填了緊急聯系人,對方才會摸到她的戲館去。

秦見月想,饒是想罵他兩句也無濟于事。

只要一個人沒有道德,你就綁架不了他。

秦沣雖然是秦見月的表哥,但是因為父母離異後又各自組建家庭,便自小被放養。跟秦見月一家的關系非常親近。

盡管秦沣如今是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常做生意常破産,然而見月想起兒時哥哥為了她打過幾場架,也曾經傷筋動骨險些喪命,她總是狠不下心來傷害他們的情分。

她是個心軟的人。

秦見月不知道秦沣外債多少,她能想辦法幫他湊上這五萬。唯一條件是,叫他去工作。不要再搞那些所謂的大事業,有的人天生就沒有富貴命。

秦沣在電話那頭低眉順眼地應,行行行,是是是。

程榆禮定制的戲服很快就到了,這件事情他确實遵守承諾替秦見月瞞下,具體用的什麽說辭她不清楚。

除卻衣服,他還給所有演員備齊了從頭飾到鞋整套裝置,連戲臺子都重新裝飾一番,整個沉雲會館煥然一新。衆人皆是欣喜。

只有秦見月知道,唯她那一件衣裳是特別的,領子上繡了“見月”二字。

她也是某天夜裏收整行頭的時候才無意發現。

秦見月莞爾一笑,立刻用手機拍下。

常年作為觊觎者,那患得患失的心緒讓她認為,有一些小溫存,眼下如若不抓住,頃刻便會消散。

只是快到月底,秦見月愁着一件事。

那天接到齊羽恬的來電,問她:“月月你找我什麽事啊?我明天回去了。”

起因是秦見月問齊羽恬在不在燕城。

高中的情誼最為綿長,自從高一做了同桌,齊羽恬到現在也一直是秦見月關系最親近的朋友。

齊羽恬大學時報考的是電影學院,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适的出頭的機遇。直到前兩年因為參加一檔選秀節目,憑借可愛外貌積累了一些人氣,才算真正開始在演藝圈裏展露了頭角。她是屬于一邊唱歌一邊演戲的兩栖藝人,有什麽走紅機會都會去試一試那種。

她吸引的粉絲普遍比較亢奮兇殘,圈裏像齊羽恬的這一類人,俗稱愛豆。

秦見月回答她:“我想借你一件衣服。”

翌日,她去見了齊羽恬。

齊羽恬已經習慣了明星的派頭,帽子口罩墨鏡三件套。只是下樓接個人也要這樣全副武裝。

“有必要嗎?你有那麽紅?”秦見月也只有和熟悉的人才這樣打趣。

齊羽恬作勢去掐她脖子:“你在說什麽鬼話!我可是有兩千萬粉絲!!!”

秦見月笑着躲開。

告知她借衣服的目的:“朋友的朋友過生日。”

齊羽恬一語道破天機:“朋友的朋友過生日你都要去?那你這個朋友挺特別啊!”

她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戳着秦見月的鼻尖尖,“如實招來,你是不是有情況了?”

秦見月羞着,躲開她的追問,“你到底有沒有好看的裙子啊?”

“你告訴我哪個朋友。”齊羽恬按着她的大衣櫃門,不讓秦見月看,不依不饒地問。

被她纏得沒轍,秦見月說:“他叫程榆禮。”

“誰?!程榆禮?”齊羽恬大驚,“是我知道的那個程榆禮?!”

秦見月輕點頭:“就是他。”

“快快快,八卦時間到,快說怎麽認識的?”

秦見月被按在牆上。

她無奈地笑:“你怎麽那麽多問題,不借了。”

齊羽恬從往外面走的秦見月身後摟住她,托着她的腰把她丢進自己的衣帽間:“來吧來吧,都是你的。”

秦見月解決了經濟危機,比她想象中簡單一些。本打算今天把佛珠還給程榆禮,但是禮裙沒有口袋。

攜帶不便,便想着再下一次再交還。

借來的是一件普通款式的香槟色仙女裙,細吊帶抹胸,裙面上有一層薄紗。和見月平時鐘愛的寬松針織的穿衣風格大相徑庭,她被束着腰也有一些不習慣。

長發微微蓬松,天然蜷曲。海藻一樣墜在肩頸之後。

秦見月安靜等在家門口。

他說過來接她。

于是,提前了一小時她就打扮好自己,忐忑靜候。呼吸一陣一陣的不暢。

燕城已經進入初夏,夜裏的風還是有些涼意。掃過她袒露的鎖骨,秦見月縮了縮手臂。

整點,邁巴赫準時抵達她家的巷口,穩穩停在秦見月的跟前。開車的是阿賓。

程榆禮沒有下車,他降下車窗,眯眼打量她。

阿賓為她打開後座車門。秦見月說謝謝。

見月上車後,程榆禮輕笑一聲:“好隆重。”

她略顯緊張,謹慎問他:“會不會有點浮誇?”

他低着頭,微微搖頭。笑說:“頓時覺得自己有點配不上。”

秦見月很小聲道:“不是給你朋友慶生嗎?和配不配得上有什麽關系?”

程榆禮說:“他也不配。”

她微微笑着,垂下視線,看到他戴在手腕上的小豬發圈。

還真當一回事,秦見月笑意漸深。

“口紅沒塗好。”看着她的臉,程榆禮這麽淡淡說了一句。

“真的嗎?”秦見月驚慌吸起一口氣。

“嗯,多出來一些。”

他只這麽說,卻也不告訴她哪裏出了問題。

秦見月沒有随身帶鏡子,他的車上顯然也沒有。

程榆禮看着她半晌,總算笑了起來:“幫你擦一下?”

“……嗯。”

窗外霓虹閃爍,光影有序地從車廂裏穿過。兩秒亮,兩秒暗。

他在這樣錯落的燈光之中欺身過來。擡起手,指腹抵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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