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9 章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榆禮的相貌在秦見月心裏是虛焦的。

就像人眼見了光源會下意識地躲避。

他的眼睛會讓她覺得刺痛。

正大光明的凝視于她而言是奢望,人到眼前不敢看。只能遠遠去偷瞄。

因此他遙遠。

眼睛、額角、鼻梁、嘴唇,都是無法一筆一筆清晰拓下的虛影。

她最熟悉的永遠只是他的背影。

可是,也會奢侈地想着去親近。只是到了真正對視的那一瞬間,她會沒出息地別開視線。然而那短短的一兩秒鐘,又足以回味很久。

那是躲在暗中窺看他的側影無法得來的悸動。

原來他的眼睛是那麽好看。原來,他就是美好本身。

那她呢?有沒有因為在講話露出牙套的邊邊角角,剛才那陣風有沒有把她的頭簾掀到底,眼神夠不夠淡定?臉上有沒有露怯?

她趴在熱夏的教室裏,在欣喜跟憂愁之間反複跳躍着,度過一整個昏沉欲睡的下午。

苦惱于,剛才不應該跟旁邊同學說笑的,她笑起來會顯得眼小。

唉。

在紙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程”,莫名期待起下一回相遇。

——程榆禮,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好笑?一個短得近乎沒有發生過的對視,讓我荒廢掉學習的時間,滿心都是你。

她已經摸清楚規律,不跑操的大課間,他一定會去一趟書店。

“齊羽恬,我想去看看這個月的《萌芽》有沒有到。”秦見月邀請她的同桌。

齊羽恬睡眼惺忪坐起來,第一時間回頭看一眼鐘楊空蕩的課桌,随手撿起一個橡皮砸在他書呆子同桌的額頭上,“他人呢?”

“打球。”

齊羽恬手揣在校服口袋裏,站起來跟見月說:“走吧。”

精心制造的偶遇在她的計算範圍內。

他在教輔書籍的貨櫃旁,凝神看着一排排書脊上的文字。穿着和她一樣的藍白色校服,微微擡頭。手臂散漫地疊在身前,兩指松松夾住一本書,因他抱臂的動作而微微下墜。

秦見月的眼漫不經心地掃過雜志書刊,餘光裏是他的一舉一動。

看到他手裏書籍的顏色,再去書架上校對。

是一本古書,叫做《洛陽伽藍記》。

他的喜好總是獨特,秦見月微微掀起唇角。

“程榆禮哎。”齊羽恬忽然把她拉到一邊。

秦見月一驚:“誰啊。”

“就是他。”齊羽恬指過去,“看見沒,他旁邊那個是祁正寒。”

“又是誰啊。”這位是真的不認識。

“傳聞中兩大校草,你覺得他倆誰比較帥?”

“……祁正寒吧。”

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別扭,讓埋在最深處的名字變得難以啓齒。

齊羽恬說:“可是祁太花心了。”她鄙視的口吻,“換女友跟集郵一樣。”

許是她聲音太大,程榆禮淡淡瞥過來一眼。

看一眼齊羽恬,又看向她旁邊的秦見月。

視線相撞,一兩秒的交彙讓見月臉色憋紅。

齊羽恬驚得捂住嘴巴,往她懷裏揣了本雜志:“糟了被聽到了,快逃。”

秦見月被她扯着往外跑。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逃,但在那陣溫暖幹燥的風裏,她笑着。她們跑過綠蔭和操場,步伐變得輕盈喜悅。

甚至什麽都沒有發生。

只是被他看上一眼,她就滿足。

——那些平靜而和煦的漫長光陰,想起他,心裏填滿鼓脹的溫暖。

有時候,這場喜歡也是快樂的,源于她熱愛幻想。有許多甜蜜的時刻,統統存在于她的想入非非。

失落跟愉悅都是那麽簡單,那麽容易因為他而被放大。

……

眼下,猝不及防被拉近的距離讓秦見月滞住了呼吸,如臨大敵。

真實的觸感提醒着她,這不再是想象。在她眼前這個真實的可以觸碰到的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程榆禮。

沒有異常的貼近,卻已然讓她慌張得手心冒汗。終于,她也可以這樣磊落地直視他。

關于長相的焦慮無端開始作祟。不知道她不完美的鼻梁、單薄的眼皮,會不會令他覺得遺憾失望。這樣想着,她又不自覺地墜下眼去,腦袋也随之低下去一截。

這種躲避已成為習慣。

“別低着頭。”

他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讓她隐在暗處的唇角重新浴在光下。

程榆禮沒有那麽多的想法,暖熱的指腹貼着她的唇線擦拭。

“好了。”

一切煩亂交織的心情在他退開的一瞬間消散。

秦見月低低地應了一聲:“謝謝。”

她輕抿了下唇,觸感尚未消失,猶有心動。

“左邊繞吧,這裏太堵。”程榆禮突然開口,秦見月看他一眼,原來是在和阿賓說話。

她想起什麽,問道:“你過生日的朋友叫什麽?”

他偏過頭來看她,回答說:“鐘楊。”

秦見月頓了一下。鐘楊這個名字聽起來也有些生疏了,明明他們以前關系還不錯。

“認識麽?”他若有似無地輕勾着唇角。

“嗯……”她有點無從答話,該怎麽說呢?

程榆禮又說:“不認識?”

這樣的話,聽起來像确信她是認識似的。秦見月不明所以看着他。

随後他提示了一句:“他很有名。”

“……”

秦見月恍然,她險些忘了鐘楊是非常厲害的電競圈大神。于是順理成章地點頭承認:“認識的。”

松一松手掌,散掉手中攢積的汗。

裙擺被她攥緊的那一片重新抻平整,鋪蓋在膝蓋上,略略發熱。

鐘楊過生日在他爸爸的山莊。幽深之處的紙醉金迷,僻靜裏的繁華。

穿過一片泛着冷意的山谷,程榆禮的車慢慢上行。

悠閑之際,一輛來勢洶洶的跑車滴滴兩下喇叭,将它超了。

秦見月看向窗外,火紅的敞篷車上,車主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鏡,快把他巴掌大的小臉整個遮住。

鐘楊偏頭看着車裏的程榆禮,輕勾唇角,挑釁意味十足地吹一聲口哨。

油門踩到底,轟然駛去。

程榆禮失笑。

眼見勝負欲十足的阿賓就要加速,他淡定勸了句:“別計較,讓着他。”

莊園門口,跑車随意地停在一片草地。鐘楊懶散地倚靠在車門上抽煙,等着程榆禮過去。

秦見月遠遠看到,他的副駕上坐了個金發碧眼的女孩。

“這位是?”鐘楊注意到程榆禮身側的人,眼神裏寫着意想不到。

他摘下墨鏡,躬下身子,很不客氣的眼神凝神去看她的臉,不可思議道:“秦見月?真是你啊。”

而後輕哂道:“女大十八變,美得我都認不出了。”

秦見月微微笑說:“鐘楊,生日快樂。”

鐘楊沒有變。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用臉殺人的大少爺。

有人說他很渣。但他對秦見月一直都不錯,因為給他抄作業,她每周的值日都被他包攬。有一回大雪天,自行車在路上斷了鏈條,也是鐘楊幫她把車扛到三公裏外的修車行。憑良心說,她覺得鐘楊挺好的。

無非也是因為沒跟他牽扯上情情愛愛,沒有渣到她的頭上。所以他是個好人。

人都這樣。

鐘楊看向程榆禮:“你帶過來的?”

程榆禮道:“不然?”

他戲谑笑了下,說:“挺能啊你,這我老同學,有點交情。”

程榆禮點了點頭:“知道。”

秦見月愣了下,怎麽就知道了?

或許是因為随口應付,她用這樣簡單的判斷中斷了胡思亂想。

鐘楊用手指夾着一只煙盒,磕了磕他的肩頭,小聲揶揄:“鐵樹開花。”

程榆禮輕輕笑了笑,說:“管好你自己。”

鐘楊女朋友是個法國人,叫Isabel,是他審美裏的明豔長相,身材也很誘人。不過女孩子看起來年紀很小,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她叫他楊。

他們用英語交流。

秦見月聽不明白,她和程榆禮走在前面,隐隐捕捉到身後的談論裏什麽Peking Opera的字眼。而後Isabel驚喜地“wow”了一聲。

程榆禮偏頭問她一句:“你喝酒嗎?”

秦見月搖頭。

他“嗯”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走,打牌。”

穿過油綠的宅院,抵達一道古舊的扉門,上面一行複雜小篆寫着“上山若水”,再往上是石階,曲徑通幽。走着走着身後二人已沒再跟随,寧靜小坡上,她跟程榆禮并行。

“牌九會玩兒麽?”他問。

“這是什麽?”秦見月嘀咕一句,“聽都沒聽過。”

“沒聽說過?”程榆禮淡淡笑着,輕道,“教你,很簡單。”

“好。”

快要到目的地,熱鬧的聲音傳來。

頭頂葉片上的雨露陡然滴落在見月的鎖骨,她不禁瑟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止步于一間露天的茶室門口。

“程公子來了。”迎過來的是女人的聲音。

秦見月腳步不由慢下,遁在他的身後。

程榆禮平平地應了一聲,後面的問候便沒再搭腔。

有人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秦見月身上。什麽都沒說,卻也什麽都說了。

茶室被林間禪意籠着。

他們在長幾前坐下,程榆禮給秦見月介紹一行的幾位牌友。她友好點頭打招呼。

在他的身側,她拘謹地坐着。面前擺放着一盞玄色宮燈,燈芯舊黃,燈面繪以山水。旁邊案機上的青銅卣裏嵌着一株細長的竹葉,露珠淋漓。

程榆禮給她推來一片小方碟,裏面是青白色的宮廷糕點。

秦見月嘗了一口,甜得倒牙。

看她愁眉苦臉,他倒是幸災樂禍的神色:“不好吃?”

“齁甜。”

秦見月手足無措地舉着被咬了一口的糕點,吃進嘴巴嫌膩,放回去也不是。

糾結之極,下一秒,指尖空了。

程榆禮奪走她手裏的糕點,咬下一口,低低評價道,“還成。”看她說,小聲說:“是你口味太淡了。”

沒等接話,他把剩餘的幾口吃淨。輕輕搓了搓指腹上那點碎屑。

沒有注意到在一方暗影裏羞赧的秦見月,程榆禮伸手去接牌。

推牌九,看起來像是簡易版麻将。秦見月抱着學習的姿态,一邊看他出牌,一邊又心猿意馬享受着坐在他身側的虛榮。

她能隐隐察覺到有人往他們這邊看過來。

不出意外,她已經成為他們私下裏揣測的對象。

就像走在學校裏走在風雲人物身邊的女生,免不了被議論。秦見月很清楚這種感覺。

只不過很可惜,她和程榆禮的關系,似乎也沒有讓她陷入輿論中心的地步。

如果說程榆禮是圓心,她有幸存在于他劃分的特定範疇裏,但也僅是游離于邊緣線左右的程度。時而近、時而遠。

是失重的,不受控的。

興許下一秒就會脫落出去。

這都不是她說了算,并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沒有找到讓她的自尊心被支撐起來的安全感,秦見月斂眸看着桌面上的牌。一點點歡喜,一點點黯然。

眼見一張骨牌被碰倒,她下意識去扶。

同時,他的手也探了過去。兩指交彙,觸到她泛涼的指端。

秦見月立刻縮回去。

程榆禮扶好了牌,兩三秒,看她一眼:“冷?”

“還好。”

他的眼順勢落在她單薄的裙面。

換季溫差大,他竟粗心沒留意。程榆禮旋即脫下身上的夾克,蓋在見月的身上。

其實也沒有那麽冷。秦見月推脫了一下,想要掀開這件外套,搖頭說:“會被人誤會。”

程榆禮牽着衣服領子,不讓她脫,重新蓋住她圓潤纖白的肩頭,湊近了些說:“不希望被誤會嗎?”

“……”

“宣示主權知道什麽意思?”他微微欠身貼近她,看着見月赤紅的耳垂,似笑非笑的,“就當幫我擋擋桃花。”

“……嗯。”她輕輕地應。

衣服罩在身上,沒一會兒,又詭異地覺得有些熱了。

但秦見月沒再脫去。

對面的哥們給他遞煙,程榆禮搖了下頭示意拒絕。也并非有意拂人面子,是騰不出手去接。

右手握着牌,左手在桌子底下與她十指緊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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