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沣又惹麻煩了。
這回無關金錢糾紛, 他是讓人給揍了。男人多莽撞,一點小事,就從嘴仗發展到肢體沖突。秦沣挂了一臉彩, 在跟對面的小商鋪老板争執。
事故的緣由是秦沣從隔壁店家買了一件什麽修車器具, 質量堪憂,用了幾回就磨損嚴重, 秦沣上門找人理論,那老板耍賴不承認這回事。
兩人便因此起了争執。
老板是個戴金鏈子的胖男人, 光禿禿的腦袋被秦沣也是揍得青紅一片, 血糊了眼。
“警察同志,你好好看看他把我車刮成什麽樣!”秦沣在審訊室裏不安分地梗着脖子, 沖着穿工作服的民警, 非叫人去評評理,“我說實話, 我坐這兒也忒冤了,人都騎到我臉上來撒野了, 這事兒擱你你能不還手?我就純純一窦娥冤!”
胖男人也不甘示弱:“陳警官您別聽他瞎說,這貨就是個慣犯,專就盯着老實人訛人家錢。您把那冊子翻出來去看看他犯了多少事兒, 地頭蛇一個, 咱們就該加大打.黑力度把這種人打掉, 讓他蹲個十年八年的。”
“死胖子你少在這血口噴人!”秦沣講得激動起身, 指着對面胖子嚷嚷。
胖子側了下身, 捂着血淋淋的傷口, 啐了他一口:“您瞧瞧他這素質, 可真夠低下的。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樣的人。”
“行了!好好說!嚷嚷個什麽勁兒!”警察拍拍桌子, 提醒他們肅靜。
秦見月進來時, 堪堪撞上那句“他這素質可真夠低下的”。
她擡手篤篤敲了敲門,但門敞着,她實在沒見過這樣場面,也沒敢貿然進去。
遠遠望見鼻青臉腫的秦沣坐在那裏,沖着對面的胖子瞪眼。
遍體鱗傷的男人讓她鼻子一酸,恍然記起兒時的雨——
四五年級,秦見月在學校遇到了惡劣的男同桌,數學課從那時起開始學習用圓規畫圖。秦見月午睡的時候開始遭到無端的攻擊。男同桌隔着t恤在她的身上用嶄新的圓規戳刺,頭一回被紮到一瞬,尖利的灼刺感讓秦見月尖叫出聲。
她擾亂午休的平靜,被老師勒令出門罰站。秦見月向老師交代情況,而同桌卻無辜地搖着頭說沒有。同桌的父親就是他們的班主任。
于是很不幸,秦見月成了跳進黃河洗不清的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最惡劣的一回,她的肩膀被紮出血。
放課的傍晚,小小的秦見月抱着書包走在滂沱大雨裏,哭得抽抽噎噎。
剛剛從隔壁職高放學的秦沣按時來接她,他看着秦見月血流成河的肩膀,問她出了什麽事。
當天晚上,秦沣沒讓那小子回家,把他扯到巷子裏教訓。
“好不好玩?啊?好不好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圓規刺進後背,男孩叫得凄厲。
隔着校服,他的身上被紮出密密的血點子。
秦見月也在哭,她去拉秦沣:“好了哥哥,他會死的。”
哐啷一聲,“武器”被擲在地上,上流急淌過來的雨水沖走上面零星的血液。男孩趴在地上哇哇地吼。
秦沣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以後還敢不敢欺負秦見月?”
“不敢了,不敢了。嗚嗚。”
“這事敢說出去,老子把你腿打斷,記住沒?”
“記住、記住了。”
一個中學校霸,他卸過人胳膊,也動過棍棒,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學生實在是小菜一碟,秦沣也并不能獲得什麽成就感。
他只希望他的妹妹不要受欺負。
膽小的秦見月去旁邊的小賣部借用電話給他打120。
秦沣把人踹在地上,轉身潇灑地走了。
以暴制暴就是他始終一貫的處事方式,秦沣不是一個能平心靜氣跟人講道理的人。
很難說他有正向的三觀和立場,他只有對親人莽撞和充沛的極致偏袒。
警局裏,秦見月出現的一刻,裏面的人也恰好停下了沒完沒了的争論。
警察注意到門口有人站着,便說了句:“站着幹嘛?進來進來。”
秦見月有點害怕警察這類人物,講話聲音小小的:“我來保釋我哥哥。”
程榆禮跟在秦見月身後進門,高挑峻拔的男人款步邁進審訊室,步伐不疾不徐。有種和這冰涼審訊場面錯離的矜貴氣質。他沒做什麽表情,也沒開口說話,吸睛的氣場卻一下讓所有人瞥眼過去。
程榆禮淡淡巡視一圈室內,一股濃稠的血腥味讓他微不可察地蹙眉。
指骨蜷起,抵了抵鼻尖。
坐着問話的警察凝神觀望了一下,不出三秒,旋即謹慎地放下翹在一起的腿,火速起身迎過來:“程先生,您來辦事兒?”
他表現得隐隐熱情,直接越過了身前的秦見月。
程榆禮沉聲開口道,“接一下內兄。”
陳警官眼裏幾分不敢置信,回眸望着那兩個髒兮兮的男人,問他道:“是哪位?”
哪位?
都是臉生的人,程榆禮也辨別不出,他看了眼秦見月。
秦見月忙走到秦沣跟前,拿出在手心搓揉了半天的紙巾,替他擦一擦嘴角的血漬,小聲地說:“受傷很嚴重嗎?”
秦沣哼笑一聲:“皮外傷,嚴重我就不在這兒了。”
程榆禮問身側的警察:“保釋什麽流程?”
陳警官說了句稍等,給他取來一支筆和一張紙,“你先簽個字吧。”
筆在紙上走了一道,劃出一筆空白的印子。有墨,寫不出。
“您稍等,我去找一支能寫的。”
“不必。”程榆禮沒找到能試筆的草稿紙,便在掌心劃拉兩下,寫出個“月”字,“可以寫。”
秦見月回眸,看見程榆禮在桌沿俯身簽字。側臉的骨骼輪廓,脊背的線條,執筆寫字的指,處處幹淨流暢。
狹小的審訊室,粗魯的謾罵和腥沖的血味裏,匿着他從骨子裏溢出來的修養與氣質。
三秒鐘簽完。
陳警官說:“還得去銀行交一下保證金。”
程榆禮點一下頭:“麻煩您開個單子吧,多謝。”
秦沣就這麽被領出來了,受了一點皮肉苦,他倔強不肯去醫院,把“哪個男人身上沒點刀疤”挂在嘴邊,從局子裏出來的路上還在罵罵咧咧跟秦見月訴說不忿。
程榆禮沉默地跟在後面,腳步悶沉。
走完流程已經入夜。如水夜色裏,燈下蚊蟲亂舞,顯得這道光很髒。
秦沣忽的回頭,看一眼程榆禮:“不好意思啊,忘了感謝你了妹夫,今兒多虧你們及時趕到。要不然我還不知道得在裏頭蹲到幾點。我都快餓死了。”
他說着便自來熟地要去攬程榆禮的肩。
秦見月腳步輕盈地一挪,站到他們二人中間。
秦沣便沒搭到他。
他霍然就想起秦見月那句“你別碰他”,隐隐有了些意識,放下舉在半空的手,咳咳兩聲緩解尴尬。
程榆禮說:“小事。”
“你叫什麽名字來着?程、程……?”
他答:“程榆禮。”
秦沣一邊品着名字一邊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夾在指尖遞過去。
程榆禮手已經擡起來了,被秦見月握住。她看着秦沣那只被擠扁的煙盒上的品牌名,讪讪說了句:“他不抽煙。”
她的手被松開,程榆禮接住秦沣的煙:“偶爾也抽。”
秦見月悶着頭,心事不明。她欲言又止,秦沣也欲言又止。
程榆禮看在眼裏,說道:“你們交涉。”
他把煙銜進唇縫,低頭點火,往路邊走。
秦沣被秦見月扯到另一邊,見她霧蒙蒙的眼,他問:“咋了你這是,愁眉不展的。”
秦見月說:“你能不能別再給我惹事了。”
“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秦沣嬉皮笑臉的。
“每次都是最後一次,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我發誓!”秦沣并着指頭直指蒼天,“這絕對是最後一次。哥已經下定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秦見月瞄了一眼程榆禮的背影,心裏還憋着一股委屈無處發洩。
秦沣再傻也不是沒眼力見的,戳着她肩膀說:“你老實說吧秦見月,你是不是嫌哥哥丢人了。”
“你說呢?換你你不丢人?”秦見月聲音顫顫的,“對,你确實不丢人,誰跟你似的臉皮那麽厚呢。上回就是因為你欠錢,人家高利貸找上門,也是他幫我忙解決的。一次又一次的,煩不煩啊。”
秦見月說着,聲音都有了些哭腔。
“欸好好好,你別哭你別哭。是我不對,有話好好商量。”
“我沒哭。”秦見月吸着鼻子,“我就是想說,你以後能不能離他遠點。”
“我怎麽離他遠點,他現在不是我妹夫嗎?咱們不是一家人嗎?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倒是教教我怎麽離他遠點。”
秦見月不由擡高語氣:“誰跟你是一家人啊?”
秦沣不由愣了下。
這話就有點刀子剜人心了。
很快,秦見月也意識到不能這樣說。可是她就是憋不住委屈,然而也無法向任何人訴說這種深埋心底的虛榮。
不願意流露出任何不堪,不光彩的一面。
不體面的家人,不夠漂亮的過去,反扣的照片,都應該永遠被壓在深不見底的地方。
她還要親自坐在那塊堅實的蓋板上,謹防他們狡猾地從邊邊角角流出來。
就像高中時秦沣一時心血來潮要去學校接她回家,陰天的周五傍晚,秦見月坐在他破破爛爛的二手小摩托後面,清新的校服被吹得鼓脹。
車子停下來等紅燈,同時,锃亮的轎車駛來并排停下。
車後座是閑雲野鶴的大少爺,程榆禮手肘搭在窗上,用手指閑閑地點着窗框,偏頭瞄過去一眼,平靜無波的眼神撞到見月的眼底。
明明那麽淡然,卻将她注視得渾身發燙。
秦沣發動了好幾次他的車都無法啓動,摩托車突突的聲音震天響:“欸我草,怎麽回事這破車。”
秦見月被颠得腿都發麻,她将臉埋在秦沣的肩頸處,無力地說道:“能不能快點啊……”
無窮無盡的羞恥細碎地融進她身體的每一絲血液骨骼。
祈禱他不要再看過來。
很快,轎車駛遠。而秦沣的車久沒發動,年久失修的摩托最終被推到了路邊,等待拖車。
秦見月蹲在陰雲密布的天空底下,感受着涼風簌簌對體膚的浸蝕。她回憶他方才的眼神,回憶并行的那二十秒。
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長難熬的一段時間之一。
秦見月不知道該怎麽跟秦沣描述,眼下被她親手揉成碎屑的自尊。
是她的錯,無關哥哥。
“對不起,是我太激動了。”秦見月頗為真摯地向他道歉,“你別生氣。”
秦沣板着的臉也漸漸恢複了一點溫度。
“我是比不上人家嬌貴的公子哥,我是做生意總是失敗欠了點錢,但我秦沣也不是一無是處吧,他是哪兒來的上等人啊,我都不配跟他說話是吧?”他繼續戳着秦見月的肩膀,教育道,“我發現你這小孩兒,價值觀有問題啊。我得叫你媽好好教育教育你。”
秦見月搖搖頭,不置可否:“先不說這個了。”
她注意到程榆禮的煙已經快抽完了,轉而問秦沣:“你餓嗎?要不要去吃個飯。”
秦沣說:“今天跟你媽說好回家吃的,估摸着她還在家裏頭等我呢。”
程榆禮摁滅了煙頭,回眸看一眼見月。
她點點頭示意。
他走過來:“去哪兒吃?”
秦見月還沒開口,秦沣說:“你跟咱們一塊兒回家吧,是不是還沒見過家長?”
剛才那番争執讓他不悅,秦沣現在看程榆禮已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話裏有種藏不住的教育人的姿态。
秦見月扯他袖子,秦沣也沒理會。
程榆禮倒是很好說話,順從點頭:“好。”
秦見月袒護他說:“不要了,很突然。他沒準備好。”
秦沣一記白眼翻了過來。
程榆禮道:“本來早些時候就該見的,是我怠慢,也不能再拖了。”
秦沣頤指氣使地哼哼一聲:“你知道就好。”
秦見月用“你能不能有點情商”的眼神瞪着他。
秦沣置若罔聞。
程榆禮開車,秦沣坐在後面,秦見月找了個枕頭給他墊在腰後,生怕他背上那點血跡沾在人家車裏。
秦沣氣得快冒煙,非把那枕頭撤了,秦見月給他使眼色,秦沣直說:“用得着麽,大不了我賠就是了,誰還沒這點錢了?”
程榆禮系好安全帶,看一眼後視鏡:“賠什麽?”
秦沣的嘴被秦見月捂上,她忙說:“沒什麽。”
車往家裏開,秦見月在路上給媽媽發消息通氣。秦沣拿了個秦見月給他的小鏡子,擦着臉上的血跡,疼得嘶哈亂叫。
他喊一聲,秦見月就皺一下眉。
鬧心。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6-21 22:37:47~2022-06-22 23:01: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修漁海浪 2瓶;豬豬二號機、42383575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