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池
“富貴王小郎,你的香榧怕是吃不上了,沒結果兒。”吳虞聽見她走近,卻仍背手望着樹上。
她在背後使勁兒瞪他一眼,悄悄走近,卻被吳虞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可一将她的手抓到面前,卻見她手裏有一個小食匣。
她不計前嫌大度道:“吶,瞧我說話算話呢,真給你偷了壽餅來了。”
“呦,還真是有點本事!”吳虞一邊兒逗她伸手接過,另一邊只單手便将她抱了起來,她一時吓一跳趕忙扶住頭冠,還好院子裏也沒有別人。
“見着你母親了?”他邊走邊問。
待進屋他把她撂在榻上,她才點點頭:“我母親晚上還有約,明日便離開去五臺山,可能要好一段時間不得出關。”
吳虞點點頭問:“去送她?”
十八娘擡頭看了看他,慢慢點下頭:“吳虞,崔家的崔太公和我祖父是摯友,也是我的長輩,他說想見我,但他年紀大了來不得洛陽,我明日随他們一道去隴西拜訪。”
吳虞也只是點頭應了便去換衣裳,十八娘這才發現他穿的也是出門的外衣。
且他離開前沒有任何不虞之色,輕松如她說明日要去鄰居家一般,也不問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吃了兩口桌上的茶水她便也趕忙去卸了壓頭的釵環,好看是好看,但戴一整日也是真的累。
微微歪着頭把首飾一一拆下擺好,她便又拿起桌上的軟布巾沾着溫水擦拭臉上的殘妝,一邊兒擦一邊兒對着鏡子瞧,可左瞧右瞧,自顧自納悶嘀咕道:“哪裏瞧着可憐了?”
可嘀咕完又垂下眼,罷了,怎麽不可憐,今天不是才被人家劈頭蓋臉擠兌一番,又被那位見都沒見過的單夫人折辱。如果祖父還在,別人再讨厭她也不敢如此。
可如今,崔家的侍人都能把擠兌她的人訓一頓。
她閉眼把帕子蒙在臉上,深深呼了一口氣。若明日她不去,崔家這根高枝便徹底遙不可攀了……
拾掇好爬進被窩的時候也不早了,她也很疲憊,可心裏有事卻一閉眼就覺得有什麽壓在心頭,睡不着更心煩意亂,便披着被子坐了起來。
吳虞回來卻直接站在床邊俯身看她:“我給你講個比上回更離奇的,聽不聽?”
反正也睡不着,她便點點頭,吳虞便上來坐在了她對面,想了想便開口道:“從前……”
可這個說了一半到緊要關頭,他突然斷住了,道,“後邊忘了,換一個。”
可她才聽進去,怎麽受得了斷開,便急道:“再想想嘛,哪有人講一半的……!”
吳虞卻堅稱:“真忘了,下個更好,聽下一個。”
她撇了撇嘴也只能作罷,吳虞便又開口講下一個。
可不知講了第幾個一半的,她終于察覺不對:“你故意的?!”
吳虞卻毫不猶豫道:“正是故意的。你以後想起這些沒聽完的故事來,也能順便想起我。”
“不講罷了,我才不想呢,全都忘了去不就是了。”
吳虞卻突然低頭吻下來,輕聲道:“嗯,忘了也好。”
他還不知道,她可是真的得忘了。或許即便吳虞對她沒什麽深情厚誼,她也該說清楚,可是她究竟沒能說出口。
次日一早崔家的車便到了,吳虞并未有任何疑問,只語氣如常道:“我也出城有些事,我送你去。”
她點點頭,只作探親訪友一般帶了簡單的行裝上了車。
一路上他也沒有說話,只騎馬跟在車邊,又來到了周長壽的宅子。
就這麽稀裏糊塗一時到了宅院後門,她卻心裏頭一緊,吳虞卻先伸手撥開簾子接她。
車夫去幫她安置行禮,她低頭看了看他的手,雖然上有繭和大大小小的愈痕,卻仍是修長有力并不粗笨。
她把手搭上去,吳虞順勢把她接下來,踩在了一塊上馬石上,卻又拿出了昨天的小匣子,卻擡手摸了摸她垂下的發髻:“說好的,得長命百歲。”
她不知道為什麽,聽他這麽認真說這句話竟然心裏很難受,他卻說完這句便頭也不回離開了。
她深深呼了口氣把匣子藏在了袖子裏進屋,周長壽歡喜道:“明微來了,我也得去崔宅,正好路上作伴。”
她淡笑點點頭,竟見她母親在門外道:“我也出城,一會兒要先到你的車上坐。”
她竟有些失措,實在太不習慣了本想找借口拒絕了,但有崔夫人和周長壽在,她又說不出口。
一時崔家人也都安頓好,她與崔夫人見了禮也來到車上,母親已在車內。
往日她和母親相處幾乎都有弟子在中間打圓場,可今天只有她們,便是相對無言,母親一身道袍神色凜然,對她來說和廟裏的神像一樣不可親近。
為了不至于太坐立難安,她便打開了車簾看着車外的路,景色一切如常,路人一切如常,可這條路對她來說,卻是沒有回頭了。
她正出神,母親卻突然開口:“你可知道崔家讓你去,可不只是探望崔太公。”
“是…”
“母親,我知道。”她答得有些心虛,怕母親也會罵她愛慕虛榮。
可沒想到母親只是道:“崔家是百年世家,并非那些窮酸腐儒,并不會在意你有未成過親。”
她一時有些愣了,又點點頭,母親卻一反常态,竟又問她:“你為何想去崔家,說實話不要遮掩。”
“因…崔家門第高,崔鶴也身份尊貴,我去了崔家…自然也跟着水漲船高。縱然我肯自己辛苦…一輩子也未必有什麽出息。”
可直到她自己說出口,才驚覺這裏頭竟然沒有一條是愛慕崔鶴。可崔鶴和以前相比是沒有變的,性情沒有變,也沒有變。
是她……變心了。
恍然間,眼淚卻先嗒一下掉在了手背上。
她趕忙擡手抹去,母親卻道:“好了,我到了,該下車了。”
車戛然而停,母親利落離去,那邊又上了回她修行之處的車。一時耽擱車便比旁的落後一些,靠近了随行侍女的車,卻聽她們議論道:
“昨日來那小将軍是車裏這十八娘的郎君?”
她不禁手微微一抖,他,他何時去了周長壽的宅院,他們找吳虞做什麽?
侍女道:“只遠遠瞧着都不像好相與的人呢,這種事叫他,他怎麽肯來的。”
另一人道:“自然是怕他不肯放手相糾纏嘛。聽說是崔家夫人請是方才下車那位十八娘母親叫他來的。”
“可來了又如何,直接壓着他和離?”
這位道:“都說瞧着便不好相與了,怎會那樣容易對付。是周縣主的丈夫十郎見的這小将軍,他一聽十郎說要帶走十八娘的話便直接拔刀抵住十郎脖子了,然十郎竟全沒慌,只說:你是如何與十八娘成親,我們已向江都王郎君問得清清楚楚。雖并非你用強,可你知道十八娘為何盡不計較,便肯與你成親?”
“小女娃一時貪新鮮好玩罷了,家裏又沒有盡心的長輩管她,她知道什麽成親不成親。況我們世家女子與你是雲泥之別,便是死,也不該是你能占的。”
“十郎君又與他說:或許你聽此話,以為十八娘是把你當做玩伴?”
“不,她只是把你當做玩物。”
“可那小将軍竟笑了,渾不在意道:玩物便玩物,她樂意玩我樂意陪,與你一外人何幹?”
“那十郎君正無言以對時,見隔一簾的正廳內,那位十八娘進來了,脫口便喚了崔小郎君‘雲客’。那小将軍一句話沒再說,便走了,上馬前卻答應了會放十八娘子走絕不糾纏。”
原來他都知道了。可那又如何,是,她承認,她或許變心了,她對吳虞…或許不只是…
可那又如何,便只為再沒有裕娘之流敢欺負她,只為再沒有單夫人未見便折辱她,只為崔家的門第富貴尊榮,她也沒辦法拒絕這攀高枝的機會。
反正崔鶴以後也會三妻四妾,吳虞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去把那些故事再給別人講一遍,她并沒有對不起誰。
擡手在腮邊蹭了蹭,她袖中裝着壽餅的小匣子卻掉在了腳邊,可一低頭間眼淚便顆顆掉了下來,浸濕了地上的織毯。
要去做貴婦了,還有什麽可傷心的。
她低頭去撿匣子,卻又打翻了随身帶的錦袋,裏頭的巾帕香餅等都滾了出來,還有她素愛攜帶的幾支筆。
一時她卻看着這些筆有些出神了……
是,如今她沒有家世沒有根基沒有人脈,崔家還願意要她完全是因為崔太公愛屋及烏的憐惜,可對她自己來說呢?
真的只有她向與母親訴說的那些好處?
這些快意都是一時一刻的,成親過日子更多的時候,她要做崔家的婦。做世家的婦與做世家的女可是全然不同的。
雖不必事事親自動手,可一樣要侍奉公婆長輩,交往親友妯娌,待客管家,相夫教子。
以後也再沒有人叫她王知,沒有人喚她明微,所有人都只叫她崔夫人,就和無數失去了本來姓名崔夫人一樣。
而且她可能只會是崔鶴的大夫人,他還會有侍,會有妾,甚至可能為了聯姻再找一個和她平起平坐的平夫人。
就算她撒嬌哭鬧求了崔鶴本人應允她只寵愛她一個,可崔家那樣的大家族,崔鶴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可崔太公只是對她有愧有憐,最多也就是讓她進崔家的門,不會任她提更多“無理”的要求。
她以後也沒有機會給小販寫招幡,沒有機會給人家書墓碑,她寫得再好,也至多得崔鶴一個人的一句誇獎。
或許祖父自己也沒有想過,他殚精竭慮教她,豈是為了讓她得丈夫一人的誇獎,或者再教給孩子,孩子以後的給她祭文中,說我母親是個書家,但她賢惠內斂不事張揚,從不給別人看,我有今日卻多虧有她。
但世上人也只記得這個孩子,沒人記得這個母親。
難道嫁的人足夠高貴也足夠有情義,她便該順理成章心甘情願抛卻自己先前的一切,只安心做人婦了嗎?
這天下有太多人身不由己,甚至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她現在有卻要放棄。若繼續往前走,她從王家出來才得到的一切,便又會失去。
傍晚車辘辘行至郊外,面前卻一馬橫過,車戛然而止。
“停下!”
是誰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