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香案上的香煙袅袅上升, 時間仿若凝滞,穿戴整潔的榮國府阖府老少跪在地上, 一動不動, 猶如雕塑。
說起來, 榮國府自賈赦襲爵賈政賜官,已經幾十年沒有接過聖旨。
這日恰逢賈政休沐, 與賈母合家人聽得宮裏來人,心俱惶惶不定。不為其它, 此番聖旨來的突然, 又在瑞親王召見賈赦不久之後,他們很難不将兩者聯系在一起。
賈母用拐杖敲了敲地面, 恨聲道:“這個孽子又要幹什麽!?”
王夫人強作鎮定道:“老太太, 您別急。也許是咱家大姑娘有好消息了呢?”
王熙鳳撫掌強笑道:“二太太說的不錯。老祖宗,許真是大姐姐有喜了呢? ”
賈母想了一下, 覺的确有可能, 心稍稍安定了些。
這幾日因着賈赦不在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氣的邢夫人扭頭暗暗撇嘴。不是她想打擊王夫人,雖說元春長得不錯,但離傾國傾城還有段距離,打死也入不了後宮絕色諸多的皇帝的眼。
賈政緊蹙着眉頭, 默不作聲。
卻不想, 太監宣讀聖旨的平靜無波的聲音好似一道霹靂——還是暴風驟雨前的大霹靂,打在榮國府衆人的頭頂,将他們打的七暈八素。賈母更是身子一晃,險些跪不穩。
那太監等了一會兒, 見榮國府諸人仍處于震驚中遲遲回不了神,也有點不耐煩了。光看這旨意就知道面前這些人已經失了聖心,他便擺起譜來,居高臨下道:“還不接旨?雜家還趕着回宮複旨呢!”
賈政心裏亂的很,扯了扯嘴角陪笑道:“這位公公,是不是哪個地方弄錯了,聖上怎麽會讓我們搬出榮國府?”
太監冷笑一聲,“這聖旨上白紙黑字寫的清楚。賈大人這番言語,是在置疑雜家還是置疑陛下?雜家倒沒什麽,但敢置疑陛下的聖旨,這可是重罪!”
賈母忙道:“公公誤解了,我們絕沒有質疑的意思。只是奇怪這府邸乃是先年太/祖賜給我們賈家的,陛下怎麽會突然讓我們搬出去?”
“那雜家就不知道了。既然沒有置疑,史太君請快快接旨吧。”
賈母心如刀割,只得渾身顫抖着接旨謝恩。
賈母接過後顫顫巍巍的打開聖旨,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倒頭暈了過去。王夫人等女眷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榮國府瞬間人仰馬翻。
寧國府聞得榮國府出了大事,都匆忙趕了過來。得知皇帝下旨收回榮國府并限令諸人十日內搬出去,皆驚得不輕。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榮國府和寧國府向來同聲同氣,榮國府遭難,寧國府只怕也難逃一劫。因此寧國府等人雖說陪在榮國府諸人身邊,卻也是心神不定,起不了多少安慰。
賈母醒來後,就看到一屋子女人全都紅腫着眼睛,捂着帕子嘤嘤哭着,寧國府的太太尤夫人和奶奶秦可卿也陪着落淚,唯一的男丁賈寶玉則趴在王夫人懷裏眼不拭淚的。
鴛鴦見賈母醒來,激動的喊了一聲“老太太您終于醒了”,把全屋子的人都聚集在了賈母的床邊上。
賈寶玉跑的最快,哽咽道:“老祖宗,您總算醒了。”
賈母看到自己的乖孫勉強露了個笑容,卻聽賈寶玉又急着問道:“老祖宗,太太她們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們以後都不能住在這裏了?”
賈母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回答。
賈寶玉撲進她懷裏,悶聲道:“這不是咱家嗎?我們為什麽要搬出去,老祖宗,我不要,我不要。”
賈母摟他入懷安慰幾句,看向王夫人,“前面爺們兒都怎麽說?”
“老爺們一直在書房沒出來,想來也沒什麽辦法。”王夫人哭道,“也不知道是哪起子小人挑撥離間,在陛下面前說了咱家的壞話,要不我們住的好好的,陛下為什麽要将我們趕出去?”
邢夫人和王熙鳳身體俱是一僵,都知王夫人是在指桑罵槐。不過她們心裏也都埋怨賈赦,就算和賈母對着幹,也不能把榮國府弄沒了,往後她們可住在哪?
“老大呢!?”賈母瞪向邢夫人。
“早就已經使人去尋他了,只是一直沒找到人。”
賈母轉念就想到賈赦定是故意躲了起來,氣的擦眼淚道:“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竟養了這麽個不忠不孝的東西。這宅子若是沒了,我以後還有什麽臉去見列祖列宗……”
“咱家又沒犯什麽事,這恐怕是故意有人要整咱家,想必祖宗們也不會怪罪咱們的。”王夫人意有所指道。
賈寶玉一聽氣道:“是誰這麽壞,竟要故意整咱家!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就沒有人管管嗎!?”
“寶玉說的沒錯。”賈母狠狠捶了下床,“當年老國公爺與太/祖南征北戰,這榮國府可是太/祖親賜的。國公爺也曾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咱們一是開國功臣之後,二又無過錯,卻遭這樣下場,簡直是欺人太甚!”
“老太太,您是想……”
“道理都是站在咱們這邊的,我就不信沒處說理去!”
賈母說到做到。先是遞帖子進宮,拜見甄太貴妃時将府上受的委屈哭訴出來。
賈元春在甄太貴妃處做女官,也知道了家裏的事。聽聞家裏被下了那樣的旨意,頓時急的不行。宮裏本來就是個吃人的地方,她憑着八面玲珑謹小慎微好不容易謀得一席之位,若是賈母等人真的從榮國府裏搬出來,她還不知道得聽到多少冷嘲熱諷。
賈元春心知甄太貴妃做不了主,這事兒必須要靠太上皇。雖說太上皇已經沒多少權利,但畢竟是皇帝的父親。常言以孝治天下,太上皇總歸能替她們說兩句話。而且這事兒她們本身就占理,就是尋常百姓人家也不能無緣無故的被趕出家門。
甄太貴妃自是巴不得太上皇和皇帝越鬧越僵。她還是很信任太上皇的,畢竟是做了多年皇帝的人,雖說現在龍在潛灘,但早晚有一天會重新龍吟天下。所以她慫恿太上皇想辦法讓水泰回來,加深父子間的感情,如此以後繼承大統的就是水泰了。
如此一想,甄太貴妃立刻攜賈母去見太上皇。
太上皇手中權利有限,消息自然落後許多。因此這才知道榮國府的事兒,立刻臉色一凜,和賈母說了同樣的話,“這個逆子,想要做什麽!?”
太上皇不用腦袋想都知道這件事和水靖有關。否則水钰都登基好幾年了,也不會直到現在才動手。更何況賈代善死了後賈家就再沒有能人了,就是想掀風浪都掀不起來。水靖這絕對是故意在找榮國府的茬。只是找茬都是在背後下手,哪有讓人家搬出家門的。尤其榮國府還是國公府。這般做,很容易造成朝中大臣和百姓們人心惶惶。若朝臣和百姓不安,肯定會起事端,到時候水钰還能坐穩龍椅?
太上皇腦中靈光一閃,發現這是讓水钰和群臣離心的一個好機會。無緣無故的被逐出家門,這種事完全有可能也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以後誰還敢對水钰效忠?所以這件事情上他一定要堅定不移的站在榮國府這邊,不管最後能不能成功,得表明自己的态度,讓朝臣們知道,自己心裏依舊記挂着他們。
雖然知道這件事絕對是水靖在背後搞的鬼,但太上皇覺的柿子還是挑軟的捏,反正他只是想表示個态度,并沒有真的想做什麽。因此便讓太監去将水钰喚來。
水靖一直有派人監視榮國府的動向,賈母進宮告狀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太上皇派來傳水钰的太監到時,他早已在水钰身邊等待許久。
因此當水靖出現的時候,太上皇醞釀半天的怒火瞬間被澆的一幹二淨,張着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皇上現在正在處理政事忙的不可開交,誰讓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太多呢?”水靖呵呵笑了兩聲,“我聽得史太君在你這裏,想着有可能是為了那道聖旨的事,所以就過來了。史太君可是心有不服?”
賈母沒想到會直面水靖本人,不覺有點膽寒,但為了榮國府和寶玉,她決定豁出去一次。賈母還是很講究說話藝術的,沒有質問,而是先回憶了一下太/祖和老國公爺賈源昔日在戰場上的患難之交,以及賈家曾經為朝廷做出的貢獻,又道她接到聖旨後頗為惶恐,不知道哪裏觸怒了龍顏。若是哪裏做的不對,她定讓子孫改正。否則不明不白的她死了也沒臉去見賈家的祖宗。
水靖撇撇嘴。
言下之意不就是說自己若不解釋個清楚,以後去了地下還拿什麽臉去見太/祖?
太上皇也嘆道:“昔日太/祖還在時,曾說賈老國公猶如自己親兄弟一般,定要厚待賈家子孫。如今榮國府究竟何錯之有,竟要遭受這種對待?如此讓他們以後住在哪裏?”
水靖挑了挑眉毛,反問道:“太上皇可知現在榮國府的當家人是誰?”
太上皇從善如流道:“史太君的長子,一等将軍賈赦。說起來,他還是皇叔您的伴讀呢!”
水靖掃了賈母一眼,笑道:“史太君如今以及不和賈赦住在一起也難怪。皇上雖然把榮國府收回了,但又賜了一個新的宅坻給賈赦。史太君不用擔心自己會露宿街頭。”
史太君愣住了。
太上皇皺眉,“他們在榮國府住的好好的,為什麽要讓他們搬到其它地方?豈不是多此一舉?”
“說起來賈代善已經死了多年,論理這國公府的牌匾早該換成一等将軍府。只是念着賈家的情分,再加上還有史太君這位超品的國公夫人在,朝廷才對他們寬容了些。榮國府必須有主人在才有存在的價值。如今賈赦作為榮國府的當家人,都不被允許住在那裏,太上皇你說榮國府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太上皇不滿的看向史太君,“賈赦不住榮國府?”史太君怎麽根本就沒有說這件事,結果害得他無話辯駁。
史太君此時臉色蒼白,額頭開始冒冷汗。
“賈赦真是個可憐見的。史太君跟他提了個猶如海底撈月的難題,說完成不了就不許回府,因此賈赦已經數日住在外面。堂堂一等将軍只能租賃個小院子子住,這不是打朝廷的臉嗎?而且我現在才知,原來賈赦多年來一直住在馬棚旁邊的院子,住在榮禧堂的竟是賈政。這不是公然侮辱朝廷親封的一等将軍嗎?皇上也是不願讓臣子寒心,遭受不公平待遇,這才賜了新宅坻給賈赦。但如此一來,賈政這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就沒有資格住在國公規格的宅子了。畢竟那裏面可都是逾制的建築,住了可是要制罪的。”水靖微微一笑,“所以,讓賈政等人搬出榮國府有何不對?”
太上皇被哽的說不出話來。
甄太貴妃開口道:“賈政住在榮禧堂是賈赦同意的,只為了孝順史太君。再說他不住在榮禧堂也依舊是榮國府的主人。其實無論住在什麽地方都一樣。”
水靖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太貴妃是住在啓祥宮的主殿吧。聽說偏殿有位程太貴人最近身體不适,想來應該是風水的緣故,要不您把主殿讓給她住?反正你說住在哪都一樣,住偏殿你依舊是太貴妃。”
甄太貴妃啞然了。
水靖凜然道:“尊卑無序最易惹出禍端,更會讓底下人生出二心,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誰。若皆像賈赦賈政這般,那天下不就亂了套嗎?”他看向賈母,幽幽道,“史太君,不如你來說說榮國府的那些奴才現在都認誰做主子啊?”
賈母渾身癱軟,一臉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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