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血液像是盛開在冬日雪地裏的曼陀羅花,妖冶而充滿着肅殺的氣息,從祝晨的身下蔓延開來。
陳宗缦的目光從周圍的血跡,一點一點的移動到旁邊祝晨的臉上——雖然死狀難看,但是祝晨的臉上卻是難得的平靜。
他閉着眼睛,嘴角微微上翹,似乎還有幾分平和。
仿佛死亡帶給他的,是一種解脫,一種釋懷。
陳宗缦輕輕閉上眼睛,鼻頭酸澀,但是卻沒有流淚。
這是舅舅自己的選擇,她明白,他這些年一定是背負了太多的壓力,為了那一句話,承受了這麽多年的精神折磨,如果死亡能夠帶給他快樂,陳宗缦願意尊重他的決定。
只是,為什麽心裏還是那麽的不甘呢?
兩天……只剩兩天了啊!還有兩天,皮克斯教授就會來T市,舅舅的病情就有了希望,說不定還可以有好轉的可能,說不定有機會出院,說不定會徹底恢複,說不定……
陳宗缦緊緊的抓着江桁的手。
可是現在,什麽說不定都已經晚了。
“可不可以……”陳宗缦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磕磕絆絆的對着江桁說道,“可不可以,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家人,外婆年紀大了,我怕她會……”
江桁拍拍陳宗缦的手,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是陳宗缦也心裏有了個着落。
她睜開眼,再次看向祝晨。
她松開江桁,自己搖着輪椅緩緩的走到祝晨面前,停住,然後俯身,伸出手輕輕的摸了摸祝晨腦袋上已經所剩無幾的頭發。
明明只是三十歲的男人,頭發竟然已經快要掉光了。
陳宗缦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勒住一樣生疼。
她看着祝晨緊閉的雙眼,緩緩開口:“去吧,舅舅,去找媽媽,你放心,媽媽不會怪你的,你見到她,記得不要跟她吵架,然後告訴她,我現在生活的很好,讓她不要擔心,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她的手勢輕柔,像是在撫摸一個嬰兒一樣,輕輕撫摸着祝晨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辛苦了,舅舅,好好休息吧,你想要說的話,做的事,外甥女會幫你全部實現,外婆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找人照顧好的,你放心去吧。”
說完這些話,她結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紅豔豔的,和雪地上的血一個顏色。
她把圍巾搭在他的脖子上,蓋住了他曾經自殘而在動脈旁邊留下的一道醜陋的傷疤,然後果斷的轉身,搖着輪椅,頭也不回的朝外走。
人群自發的給陳宗缦讓出一條通道,張小紅也馬上過來,結果輪椅在後面推着。江桁則是走在她身側,交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看着陳宗缦的樣子,很心疼。
兩年半的時間,他看着陳宗缦從見到屍體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發狂的精神病人,最後到現在,坐在輪椅上,面對親人的死亡,然能夠平靜條理說話做事的堅強女生,他看着她日漸消瘦的背影和在衆人面前頑強挺直的背脊,他竟然有一瞬間,不敢伸手去碰觸。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個堅強的姑娘不再受一點兒傷害。
他自認為可以保護她,但到頭來她腿上的石膏,她親人的歷史,都像是在狠狠的扇他的耳光。
江桁抿着唇,一聲不響的看着陳宗缦讓張小紅回去,然後自己一個人搖着輪椅,來到衛生間前。
“我自己進去就好。”陳宗缦回頭對江桁說道。
江桁不由分說的握過輪椅的把手,不管這是不是女廁所,就把陳宗缦推了進去。
他用力一握陳宗缦的手心,然後說:“我在外面。”
陳宗缦點點頭,然後江桁出了衛生間。
江桁并沒有走遠,而是就靠着門口的瓷磚站着,他的身上還是一件薄薄的襯衣,可是他并沒有覺得冷。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放進嘴裏。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機一按,橙色的火苗跳躍在眼前。
半響,他的動作在半空中一頓。
還未點着的煙被抽了出來,扔進垃圾桶,同時扔進去的,還有煙盒。
他仰起頭,靠在冰冷的瓷磚牆上,一動不動。
幾分鐘後,衛生間的隔間裏傳來了壓抑的哭泣聲。
= =
陳宗缦大概哭了二十分鐘左右。
其間,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已經去世的,還活着的,發生過的,和未來将要發生的。
她的雙手捂住臉,撐在膝蓋上,似乎要把以後所有的眼淚都流盡。
陳宗缦覺得自己哭了好久,久到當她再次仰起頭的時候,竟然會被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刺到眼,腦袋也有些眩暈。
她轉着輪椅來到鏡子前,看着鏡子裏那個發絲散亂,眼圈紅腫的人,呆了呆,然後低頭打開水龍頭,“嘩嘩”的水從水龍頭裏噴出來,沖擊在壁上的聲音回蕩在廁所裏。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下面,嘶——真冰。
然後她兩只手都放了上去,捧起水,潑在自己的臉上。
洗到幾乎手和臉都沒了知覺,她才放心的關上水龍頭,擡起頭再看向鏡中的那個看上去精神多了的女孩,整了整發絲,拍了拍臉頰。
從前的她總認為,自己記不清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現在她知道了,過去一直都在自己的記憶中,而未來,也将會被自己緊緊的抓在手裏。
她又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才深呼吸一口氣,沖着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轉頭搖着輪椅出了門。
一出門,她就對上了江桁平淡無波的眼神。
“你怎麽還在?”陳宗缦哭了很久,以為江桁已經離開了。
江桁淡淡的說道:“我怎麽能把你自己一個人放在這。”
說完,他在她身側站好,陪着她慢慢的走回病房。
這期間,一直都是陳宗缦在自己搖着輪椅,江桁也一直走在她身側,一次都沒有伸出手來。
因為他明白。
所以他願意站在陳宗缦的身邊,看着她做她自己。
病房門口,張小紅早就站在那兒等着了。
陳宗缦扭頭看向江桁:“皮克斯教授那邊怎麽交代?”她的嗓音有些沙啞,說完這句話,她就清了清嗓子,咳了好幾聲。
江桁一邊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邊說:“他的行程應該不會取消,沒有你舅舅,還有其他病人。”
陳宗缦了然的點點頭,沖着他扯出一個笑臉:“你去忙吧,我想回去睡一會兒。”
江桁聞言揚了揚眉毛,語氣輕松的說:“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他蹲下身,平視陳宗缦,看着她因為哭泣而紅紅的眼眶和臉頰,“我現在的工作,就是要忙你。”
“忙我?”陳宗缦有些不解。
江桁起身,把她推進病房,然後彎腰一個公主抱,把陳宗缦放在床上,把她的石膏腿伸展開。
“最近有沒有看新聞?”江桁問道。
陳宗缦歪着腦袋想了想:“是不是T市的那個?”
“嗯。”江桁點點頭,然後看着陳宗缦說道,“據我所知,民安公司也是這次中央紀委派人來檢查的重點對象。”
聽到“民安集團”四個字,陳宗缦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江婉之犯什麽事兒了?”公司的事情在陳慶民還活着的時候,一直都是他自己一個人處理,陳宗缦雖然是他女兒,但是是個女生,而且志不在此,所以了解的并不多。反倒是江婉之這些年似乎一直在陳慶民的公司裏為他前後打點,就連陳娉婷也頗有想要進公司做事的念頭。
陳宗缦作為一個文科生,還是一個學歷史的文科生,自然對這些事情沒什麽興趣。
江桁坐在陳宗缦的輪椅上,正在低着頭給陳宗缦按摩腿部肌肉,他的手法很專業,再加上修長有力的手指跳躍在自己的腿上确實很賞心悅目,所以陳宗缦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了許多。
“民安公司內部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江桁說道,“但是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
“什麽時機?”陳宗缦屏住呼吸看着江桁。
江桁擡起頭,眼中似有笑意,一字一頓的說道:“是一個,你出院的好時機。”
出院,這個詞在陳宗缦一開始進入這間精神病院的時候,幾乎是無時無刻不再腦海中存在着,後來有段時間被漸漸淡忘,直到後來,陳宗缦找到祝晨,并且從他口中聽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的時候,這個詞語又重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并且這種*越來越強烈。
現在這個詞從江桁嘴裏說出來,陳宗缦本來被大雪打濕的心,現在又有想要燃起火苗的勢頭。
“怎麽講?”陳宗缦壓抑住內心的強烈的沖動,克制的問道。
江桁緩緩的說道:“既然最近民安集團會被中紀委派來的官員檢查,那麽目前身為民安集團董事長的江婉之一定會做大量的準備工作,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她會非常忙,忙到沒有功夫再去顧及一個在精神病院裏住着的丈夫生前留下的繼女。”
“所以,你要開始準備了。”江桁定定的看着陳宗缦,搭在她腿上的手掌源源不斷的把熱量傳遞到她的身體裏。
“你要做好,換一個戰場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