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察覺到有人靠近,老人突然轉頭,朝兩人站的方向看過來。
只是一眼,陳宗缦就停住了腳步。
老人的頭發已經幾近全白。陳宗缦記得,她上一次見到外婆的時候,她的頭發還只是花白,愛美的她還把頭發染成黑色,看上去也不過五十多歲。沒想到才短短幾年的時間,她的外婆就老了。
老人已經八十高齡,看上去卻也就仿佛六七十歲的樣子,但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卻怎麽也瞞不住她這些年的飽經風霜,在望向她們的時候,平淡無波。
“外婆…”陳宗缦輕輕的走上前。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帶着哭腔。
老人原本平淡無波的眼神突然蕩起了波瀾。
陳宗缦回頭看了江桁一眼,卻發現江桁只是定定的看着外婆,眉頭皺起。
“是缦缦?”老人歪了歪腦袋,眼神轉向聲音來的方向,目光變得有些急切,“是缦缦嗎?”她擡起手臂,在半空中遲緩而又急切的揮舞着,漫無目的的。
怎麽回事?怎麽外婆好像看不到她似的?
“外婆,我在這!”陳宗缦伸出雙手握住老人兩只手,緊緊的然後把臉湊到外婆面前,神色有點焦急,“外婆,是我啊,我是缦缦!”
老人急切的目光突然平和了下來,眼眶微微發紅,有晶瑩的淚水慢慢湧上來,她看着另一個方向,但是手臂卻用力的把陳宗缦摟緊懷裏,将自己的下巴擱在陳宗缦肩頭,拍打着她的後背,嘴裏不住的呢喃着:“缦缦,缦缦……”
陳宗缦也是鼻頭一酸,用力的抱着老人,哽咽着:“外婆,是缦缦不孝,這麽多年都沒來看您,我…我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一老一少,兩個人就這麽緊緊的擁抱着,她們是彼此血緣最親的最後一個親人,陳宗缦抱着老人明顯瘦削了的後背,心更是疼的厲害。
女兒去世,兒子失蹤,就連唯一的外孫女也進了精神病院,江桁站在陳宗缦身後,看着這個如今精神還尚好的老人,肅然起敬。
兩人抱着哭了一會兒,情緒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老人擦擦眼淚,在護工的引領下和陳宗缦江桁回到了教堂裏面,坐在椅子上。
陳宗缦也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外婆,您的眼睛……”她小心的問着。
老人笑的很平和:“白內障而已,沒事的。”她一直握着陳宗缦的手,緊緊的不肯松開。
“可是……”陳宗缦看外婆現在的樣子,明明是什麽都看不見了啊!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沒事的,院裏給我安排了手術,前兩天也有醫生來給我做了檢查。只是這次看不到我的缦缦長大以後的樣子了。”老人的語氣有些遺憾。
“沒事的!”陳宗缦帶着老人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感受着老人一寸一寸的摸着自己的五官,還有已經齊腰的長發。
“頭發,都這麽長了。”老人摸着陳宗缦光滑的發絲,一臉懷念的表情,“我記得那個時候,頭發好像才到……這個地方。”老人的手摸到陳宗缦的肩頭,比劃了一下。
“是啊。”陳宗缦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大哭出來。
提起往事,老人臉上的表情總是充滿了懷念與向往:“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媽媽一定要讓你剪頭發,你不願意,最後剪完了成了個小男孩,還和你舅舅一起來騙我,說你是你媽媽在外面生的小弟弟。”
這樣的陳年往事,陳宗缦早已模糊,但在老人記憶中,卻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那麽鮮活。這麽多年來,在黑暗中的老人,一直都是靠這些回憶在生活啊!
“外婆,我不是不想來看你,而是……”陳宗缦幾度哽咽。
老人的表情始終很平和,并未見半點悲傷:“你的事情,我聽說了。”她握着陳宗缦的手,粗糙和細膩碰到一起,就像是兩個時代的交接,“辛苦你了。”
她什麽都不知道,卻也什麽都知道。
這樣一個老人。
“您好。”身後的江桁突然上前一步,将手心搭在老人的手背,鄭重的自我介紹,“我是江桁,缦缦的男朋友,外婆,這些年您也辛苦了。”
“江桁?”老人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她的眼神雖然黯淡無光,但是卻并不渾濁,“好,好。”老人頓了半響,突然點頭,“知道我的外孫女不是孤身一個人,我也算是放心了。”
陳宗缦看了江桁一眼,點點頭說道:“他是我的主治醫生。”
“醫生?醫生好啊……”老人朝着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江桁立刻會心的将自己的手遞過去,老人一手抓住一個,将兩個人的手疊在一起,“好啊…好啊。多虧了你,年輕人,謝謝你把我們缦缦從那種地方帶出來。”
老人眼盲心不盲,就像陳宗缦一直認為的那樣,外婆啊,精明的很。
三只手疊在一起,老人的眼眶突然又濕潤起來,她的下巴不自然的抖動着,嗓子裏似有極輕的嗚咽聲。她盯着空氣中的一個方向,突然嘆了口氣:“祝清她沒福氣,不能看到女兒現在的樣子,老婆子我倒是幸運,等到了地下,對她也有個交代。”
“外婆你說什麽呢!”陳宗缦責怪道,“您可是缦缦唯一的親人了,得多陪我幾年,您可不能就這麽丢下我一個人走了!”
老人笑的有點苦澀:“祝清和祝晨,都沒有這個福氣……”她的笑容突然一收,把頭探向陳宗缦這邊,問道,“對了,我聽說你和你舅舅在一個院裏,這也是你們舅甥倆有緣啊。”外婆感嘆道,“怎麽樣,見過他嗎?”
“我……”陳宗缦有點不知所措的轉頭,看了江桁一眼,然後收回眼神,平複了一下心緒,語氣輕快的說,“我見過舅舅了,他……跟我不是一個病區,我也是前一陣子才遇見他。哦對了,外婆您知道之前T市來了一個很出名的教授吧,就是他給舅舅看的病!”
她的語氣十分誠懇,聽上去好像祝晨真的還活生生的呆在精神病院裏一樣。
“只不過舅舅病的比較嚴重,所以,不能跟我一起出院。”她拍拍外婆的手背,“外婆你放心吧,江桁是醫生,他會照顧好舅舅的。”
為了讓外婆更加相信自己,陳宗缦把自己之前和舅舅相處的片段添油加醋的講了一番,都是她來之前準備好的,講到最後,甚至連她自己都以為,祝晨确确實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沒有那天的雪地,沒有雪地中盛開的血色的花,舅舅将會在兩天之後接受世界頂尖的精神醫生的治療,很快會有新的治療方案被用在他身上,興許現在,雖然還不能出院,但至少可以想起外婆,跟她說幾句話。
可是事情永遠不會像預先想好的那樣發生。
陳宗缦講着自己精心準備的故事,心裏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始終有一種淡淡的酸澀萦繞在心頭。
從頭到尾,外婆只是在靜靜的聽着,嘴角輕輕上揚,沒說一句話。
“缦缦。”
陳宗缦原本一直在講着,沒想到坐在對面的外婆突然開口打斷了她。
“嗯,怎麽了?”她不解的問道。
外婆依舊是十分平和,淡淡的微笑着:“其實,你舅舅他,已經走了吧。”
嗯?
陳宗缦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外婆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大海拍打在礁石上的聲音,不是響亮,而是已經到了盡頭,無力再向前,不得不退回的挫敗感:“不用再編故事哄我了,他是我兒子,我能感覺到。”
她擡起頭,看着教堂上方彩色的玻璃,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變成了美麗的七彩色。“自從祝清去世之後,我就發現了,你舅舅的不正常。”她轉頭,對着陳宗缦笑了笑,“不然,你以為是誰把他送進精神病院的?”
那一瞬間,陳宗缦差點就以為,外婆其實是看得見的。因為她從老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如往常的智慧和堅定。
那種坦然,讓她幾乎無法想象這樣一個老人是怎麽在自己女兒病逝後不久忍痛把自己的兒子送進精神病院。
她第一次,并不是以一個外孫女的身份,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對自己的面前的老人肅然起敬。
她深吸一口氣,再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神已經有了變化,她決定實話實說:“其實舅舅他……他走的很安詳,很幸福。這些年,舅舅一直生活在恐懼和自責之中,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但是外婆,我覺得,他走的沒有一點遺憾。”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縱使老人之前做了多少思想準備,心境有多高,眼裏都忍不住泛起了淚光:“…當年要不是因為他在家裏自殺被我撞見,覺得他的病不能再拖下去,我也不會狠下心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沒想到一晃這麽多年,到了終了,他才放下那個心結啊…”她突然低下頭,兩只布滿皺紋的手擡起,緩緩的捂住自己的臉,泣不成聲。
陳宗缦一愣,心裏像是突然有一道閃電劃過。
她瞪大了眼睛,眉頭輕輕一皺,試探性的問道:“外婆,你說的那個心結……是什麽意思啊?”
她覺得,自己腦海中的迷霧,似乎突然出現了指引的亮光。
“清兒,是我對不起你啊,我對不起你……”外婆老淚縱橫,手雖然擋着臉,但陳宗缦還是看見眼淚順着外婆那滄桑的臉上流下來,
陳宗缦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
她的眼神很茫然,語氣也有些急躁:“外婆,什麽清兒,你再說什麽啊!清兒是我媽媽嗎?外婆!”
老人緩緩放下眼前的手掌,閉上眼,仿佛一下子蒼老了數歲,現在看上去,倒真是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了。
“八年前,你的母親她,其實并不是病逝的。”
老人的聲音幹澀且沙啞,像是上了年紀的搖椅吱呀晃着的聲音。她的音調是顫抖的,就連眼皮也輕微的抖動,即使看不見,也不遠張開。
她,愧對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