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縣令 — 第 111 章

第111章

三月蟹,四月蝦。

冬末初春時季,海蟹最為肥美。天冷,海味也方便儲存,不至于損失鮮味。就是出海打撈海貨一貫冒險,風險大也代表暴利,只要出夠價錢,也不是吃不起山珍海味。

謝林安花了數十兩銀子,從漁民那裏買來了一只被麻繩五花大綁的海蟹。

這是什麽花色的蟹,尚且不知,只是看了一眼螃蟹腹部,能瞧出是一只肥美的母蟹。一只就足以吃一頓,謝林安滿意地點了點頭。

天剛蒙蒙亮,謝林安就起來收拾這只海蟹了。他小心翼翼将蟹腳逐一拆下來,擺在旁邊。

原本擔心這海蟹中看不中用,哪知蟹肉極為厚實。折斷的蟹腳連帶着一段粉嫩松軟的腿肉,足足有一指粗。

肉白且光潤,還算新鮮。

謝林安取來一寸肉,随意丢入熱水燙了一下,再用小棒碾成稀碎的新鮮蟹肉脍,混入一勺花椒油,作為開胃菜。

除去蟹腿,留下的就是蟹殼子肉了。謝林安将蟹殼洗幹淨,把蟹肉剔出,混入打散的蛋液之中。

黃澄澄的蟹肉雞蛋液加水加鹽,放入籠屜中蒸熟。等蛋液快凝固成黃豆腐的時候,謝林安把洗幹淨的蟹殼蓋在上頭,再淋上豆豉醬和花雕酒。

就這般,一道花雕雞蛋蒸蟹就煮好了。

謝林安拿一只海蟹做出了七八道花樣,有湯品、炒菜,還有蟹肉脍,饞得趙金石和小翠唇齒生津。

謝林安在花廳裏等夏知秋,明眼人都能瞧出來,他是想賠禮道歉。

奈何夏知秋實在是不知該如何面對謝林安,聽趙金石說,她一早就跑出去了,大概是在外頭随意尋了一家包子鋪吃肉包去了。

謝林安聽得這話,正要起火。想了想昨夜他昏了頭做出的事,怒火又減弱了,只淡淡道了句:“嗯,那你們吃,我出門找一找夏大人。”

說完,謝林安便離開了夏府。

留在花廳的小翠和趙金石面面相觑,互相使了個眼色。見謝林安走遠了,才敢竊竊私語。

小翠納悶地問:“瞧這樣子有些不對勁。”

趙金石嘟囔:“要是往常,謝先生該生氣了,哪和今天一樣,強壓住火氣,只說去找人。看起來,像是謝先生對不住夏大人,故而發不了火。”

小翠驀然捂住了唇,驚駭地道:“難不成謝先生在外偷人啊?”

趙金石呶呶嘴:“應該不至于吧?論皮相,比你夏哥哥好的,還真是少數。”

“那就怪了。”小翠無奈搖搖頭,給趙金石夾了一筷子的蟹肉,“罷了,趙大哥先吃飯吧,衙門今日還有事兒要辦吧?”

說起這一茬子,趙金石忙拍了一下腦門兒,連聲道:“差點給忘了,趕緊吃吧。”

府內這番閑話,謝林安自然是沒聽到的。

他走得匆忙,一心去尋夏知秋去了。

謝林安憑着記憶,七拐八拐,走街串巷,總算在一家老點心鋪子裏尋到了夏知秋。

夏知秋正捏着筷子往嘴裏送菜包呢,見謝林安過來,手間一抖,包子便落到了豆漿碗裏,濺了她一臉白花。

夏知秋結結巴巴地問:“謝、謝先生,你怎麽來了?”

她想起昨晚的事兒,臉就發燙。她總覺得謝林安的眼神銳利,如鷹一般,窩草再深的白兔兒,都能給他的利爪逮個正着。夏知秋不敢和謝林安對視,這人的眼睛神秘莫測,好似能看穿人心。

謝林安輕輕哼了一聲,譏諷地說:“怎麽?外頭的東西比家裏好吃?虧我前些日子還給你訂了一只海蟹來,今早特地宰了,烹了一桌蟹宴給你享用。”

他是在怪罪她,家中山珍海味不用,特地跑出府來吃粗茶淡飯。這是落他的臉面,謝林安很不高興。

夏知秋啞口無言,她想說什麽,又怕多扯兩句,謝林安又提起昨晚的事情,讓她難為情。故而,夏知秋選擇什麽都不說,當個啞巴。

謝林安見狀,頗為不滿。他纖長的指尖微微敲擊桌面,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似在敲打夏知秋,又好似在思忖什麽事兒。

良久,謝林安開口:“問你話呢!怎麽不回答?”

夏知秋畏首畏尾,道:“我沒嫌棄謝先生的廚藝,就是……一時想吃包子了。”

“想吃包子不會和我說嗎?我還能不給你做?”

夏知秋見他揣着明白裝糊塗,心裏也有些不滿,帶了一絲怨氣,道:“我哪敢和你說啊,還不是你昨晚……”

“我昨晚什麽?”謝林安目光敏銳,盯着她,逼她說後文。

夏知秋口幹舌燥,咽了咽唾液,嘟囔:“你自己心裏明白。”

“夏知秋。”謝林安趁着沒人的間隙,傷感地垂眉斂目,輕聲問她,“你是不喜歡嗎?”

謝林安此時的聲音孱弱,帶了點哀愁之意。不仔細聽,還當他是略帶哭腔。

謝林安何時有過這樣示弱的時刻?他是在傷心嗎?

夏知秋驚得語無倫次,忙悄聲道:“我沒有厭棄謝先生。”

“那麽,你是喜歡嗎?”謝林安微微擡頭,嘴角已牽扯上零星笑意。不知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總之不像心情不好的模樣。

夏知秋有種被耍了的錯覺,但她又不想惹怒謝林安,只得低聲回答:“那倒也沒有喜歡。”

謝林安微微眯起眼睛,道:“介于喜歡和不喜歡之間嗎?”

“算……算是吧。”

“哦,那就是不熟悉,覺得陌生而已。”

夏知秋有點聽不懂謝林安在說什麽了,她舔了舔下唇,蹙眉,問:“什麽陌生不陌生的?”

謝林安微微一笑:“我是說,獻吻一事。你自個兒說了,不是不喜歡,那就是不習慣。凡事,都可熟能生巧的。”

謝林安一本正經地戲弄夏知秋,她這回是聽懂了。

夏知秋心跳漏了半拍,謝林安随意一句捕風捉影的暧昧話,都能攪得她心神不寧。

她急忙捂住這個瘟神的唇,面紅耳赤地罵道:“在外頭,別這麽放肆!”

謝林安握住她的手,輕巧扯下來。他湊到夏知秋的耳畔,低語:“在府內,就可以嗎?”

夏知秋扶額,她頭疼欲裂。

此前她怎麽不知道,謝林安竟是這般難纏呢?

謝林安難得逗她一回,見夏知秋手足無措,他也笑了。

笑過一刻鐘,謝林安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同夏知秋打着商量,道:“我們在鋪子裏包一隔間吧,我有話同你說。”

夏知秋見他鄭重其事地講話,不再插科打诨,心髒也突然漏跳半拍。她直覺謝林安接下來說的不是什麽好事兒,有種風雨欲來的況味,讓她心悸。

她按照謝林安的吩咐,和人打簾進了隔間。此處空蕩蕩,唯有她和謝林安面對面坐着,面前擺着沒吃完的一籠屜包子。

夏知秋正想勸謝林安吃一口包子,活躍活躍氣氛,他已然開口了:“夏知秋,我要走了。”

夏知秋手上的菜包二連掉豆漿碗裏,她輕車熟路地扯帕子擦了擦臉,艱澀地笑:“謝先生此舉不妥啊,昨夜剛占完我便宜,今日就要跑路。若是在意昨日之事,大不了我不放在心上就成了。君子有襟懷,拿得起放得下,沒什麽是好介懷的。”

她只是想謝林安留下,她不想他走。

謝林安抿唇,道:“你該懂的,我沒有在說笑。血蓮花的人尋來了,他們會将我抓回去的。我護不住自己,也護不住你。我怕他們知曉你是知情者,拿你開刀。既如此,倒不如我先走一步,或許還能護你周全。”

聞言,夏知秋臉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她慘兮兮地笑:“謝先生,哪有你這樣做人的。我又不是路邊的阿貓阿狗,撩撥了、逗弄了,又說走就走。這一走,你還回來嗎?”

謝林安垂下眼睫,落寞地道:“該是不回來了。”

聽得這話,夏知秋一時無言。

她嘆了一口氣,道:“容我想想,行嗎?”

“夏知秋,這不是有商有量的事。我既然說了,那麽可能今晚,可能明早,我便會離開吉祥鎮。”

夏知秋哀求謝林安:“別說了,讓我想想,行嗎?”

謝林安見到的夏知秋,一向是快樂明媚的模樣。她猶如春日最燦爛的一抹陽光,時刻照耀人心上。

可是此時的她,分明弱小可憐,讓人心生保護欲。

謝林安希望夏知秋永遠快樂,希望她永遠沒心沒肺地活下去。

他想給夏知秋一個了解,所以鄭重其事地示愛,不留遺憾地道別。

唯有這樣,才能将這段緣分畫上一個句點。

有始有終,方能遺忘。

若是他不告而別,一去不複返,那必然會讓夏知秋念念不忘。

而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這是謝林安的卑鄙之處,也是他僅剩的溫柔。

隐秘的愛戀還無法到窺見天光之日,他卻私自将其拔苗助長,只為了斬斷念想,也為了好聚好散。

謝林安鮮少有情感外露的時刻,可是如今,他瞧見夏知秋的眉眼,莫名有些難過。

他伸手,企圖觸碰夏知秋的臉頰與眉梢。就在指尖快要觸碰到她眉眼的那一瞬間,他又近人情怯,緩慢蜷縮手指,收回了手。

“夏知秋,昨夜的吻,是我對不住你。”謝林安起身,雙手作揖,給她賠罪,“你莫要和我計較,大人有大量,寬恕我這一回。今日與君長決,願君喜樂,歲歲年年月月。”

“好,好一個‘與君長決’!”夏知秋見他心意已決,也莫名來了一股子邪火。

她也起身行禮,克制而疏遠,道:“那夏某在此送謝先生一程。”

夏知秋喊堂倌端來兩杯水酒,自個兒撚一杯,又遞給謝林安一杯:“這杯酒,我敬謝先生。喝完酒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倆分道揚镳。”

她盯着謝林安手中的酒,怕他喝,又怕他不喝。

夏知秋腦中走馬燈一般,想起和謝林安的種種過往。

她記得當初怕黑,是謝林安提着燈籠,挪到她的跟前。那點光亮,還有男子伸來的手,莫名溫暖,照亮了她的前方。

好似從那時開始,夏知秋就有些親近謝林安了。

這一路,有他伴着,才不算寂寞。

可是如今,他也要走了。

他和其他人一樣,都要離開夏知秋。

夏知秋無助極了,她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她倒在雪地裏,孤立無援。天好冷啊,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

謝林安将她拉出那樣饑寒交迫的雪夜,又将她重重推回去了。

謝林安看着手間的酒盞,遲疑了一剎那,随之一飲而盡。

他別無選擇,他只能離開。

他不可能讓夏知秋置身于危險之中,他要護着她。

謝林安知曉夏知秋幼年苦極了,他不願她更加受苦。

他沒辦法替她撐腰,那麽至少不要給她找來禍端。

若是夏知秋不是官就好了,若是他能獨占她、帶走她就好了。

可是謝林安見過夏知秋辦案的模樣,知曉她是屬于黎民百姓的。

這寸天地,需要這樣的父母官。

見謝林安喝了酒,夏知秋也釋懷地笑了。

她也低頭,把酒一飲而盡。

謝林安走了,走之前,他深深看了夏知秋一眼,好似要将她刻入心裏,永生不忘她眉眼。

他何時這般矯情了?不過是對一個女子上了一丁點心罷了。

謝林安原本想回夏府一趟。可是想了想,他回去也沒什麽要帶走的東西,不過是些衣物,留着便留着了。他身上有錢財,離開吉祥鎮以後再置辦也來得及。

他不敢回去,他怕自己仍有留戀,一回去就離不開了。

謝林安怎麽都沒想到,他竟然會被夏知秋牽絆住。

他的心,可能永遠都落在她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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