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座位
入夜廳內,十八娘認真看着賬冊,崔掌事又把鐵礦的事調查清楚,回來道:“以前家裏人都沒想到王公還能在外頭搞這麽大的事,便沒管他。沒想到他把手裏能動的産業都賣了,投到了這鐵礦裏。這裏是買通替他辦事的掌事拿出來的賬冊與往來書信,又依據書信地址順着往那邊查了,果然一切都是馮家布置,連那小妾也是馮家安插的人。”
做了這麽久的局,馮家也是煞費苦心,可最終一旦發作,王家便阖族死無葬身之地了。
可書信是雙方往來,賬冊鐵礦那邊肯定也有一本,而且這些是萬萬抵賴不得的真事!
十六娘只在旁輕聲問:“崔掌事,這罪可不會誅全族罷?若是嫁人的不算,我得趕緊把婚事辦了。”
崔掌事無奈苦笑:“小娘子!什麽時候還有心思說笑!”
十六娘卻無謂嗤道:“說笑如何,反正最後十八娘不論為何肯定是要兜底的,何況還有她家吳将軍。他們不就打着這個算盤才敢做這些事?”
十八娘直接把賬冊一丢,冷冷道:“兜底?一起死罷!”
可也只是說氣話,她可還沒活夠呢,剛升了官便死多虧!以後招兒萬一真做了太子再登基,說不準她也能在史冊中留個名,賢祠中占一個位。
自然她可以找吳虞兜底,吳虞怎麽也能保住她的性命,可她不得不承認,家族裏的人再爛,她也需要這個家族。如果她不是出身于王家,不是祖父的孫女,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這些機會。
她披着被子在榻上自己嘀咕嘀咕:“家族與血緣,實質上是契約。夫妻,同窗,同鄉亦是如此,有了這契約,旁人與你自己,都會默認你們同榮同辱,有互相提攜的義務。
世人都默認這契約,無論你認不認同,也容不得你輕易擺脫。
所以你用宋平他們,是因為軍中沒有其他人可用,同鄉便是別人眼中你的親近之人?”
吳虞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頭,卻認真道:“自然也是吃過虧,才明白這個理兒。”
十八娘便咬咬牙,壓低眉頭道:“從前倒是我想的太簡單,只以為他們也折騰不出什麽,即便犯些錯,只與無幹,我便能獨善其身。可實際上我是脫離不了的,既然如此,我便得成為主而非從,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
不過首先的,還是得先解決馮家的事。
也是幸好她好聽閑話,正好她可還握着馮家的把柄。
當初剛自江都來洛陽,她碰上了遠房族親,便是那位嫁給程佑興的族妹王眷與她兄長王堇。
而當時還見了王眷的未婚夫,是叫馮援,乃是靠娶了出身魏家的魏娘子進了吏部的馮侍郎。馮侍郎與魏娘子有一兒三女,可馮侍郎常年受魏家照拂,自覺難逞威儀,便在外頭另養一個,生了馮援,甚至這兩年還将馮援留在了洛陽。
馮援是因見王眷美貌主動與馮侍郎提出與她定親,可後來因王眷父親落罪,他還是舍了王眷。
“但究竟是真不知,還是睜只眼閉只眼?”十六娘聽她說完道,“萬一人家只是為了湊合過裝糊塗,你揭穿了人家還要恨你的。”
十八娘搖搖頭,卻湊近低聲道:“可若是馮援退親後,馮侍郎又替他找的未婚妻,是程家人呢?”
“他?他難道…不會…已暗中投了程家?還是想兩頭吃?”
十八娘挑眉,拿出寫着馮侍郎另給馮援置辦大宅的住址來道:“這二者任哪一種,魏娘子會視而不見呢?”
可這事十八娘與魏家…只能說是有仇,魏娘子定不會見她。也不好直接聲張讓魏娘子丢面子,畢竟這事宣揚出來,也不會都覺得魏娘子是受害者,反而會有很多難聽的言語。
可她認識的相熟的,定也都是與魏家無幹,但凡有關系也定是和她劃清界限不是?那麽誰能替她傳話?她絞盡腦汁思索了半晌,忽看到了院外的香榧樹,便想起一個人,石姑姑?
石姑姑本來便能保持人也圓滑,有十八娘暗中照拂更是把将作班子經營得好,手底下的人手藝也比得宮裏匠人,生意很是不少的。
家大業大的宅邸,想找些地方修補可是不難。石姑姑得了十八娘的囑托,便托着送菜的搭上了魏家的小管事,賄賂了些銀子,只道說:“請管事替我先尋個小活計幹幹,不為賺錢,只為讓貴人瞧瞧我們手藝,日後有大活計了也能想到我來。”
這緣由也很靠譜,是以石姑姑帶着一群女匠人順利進入魏家,給後院脫粉的外牆補漿。
魏娘子今年五十左右,膚色勻淨但也有這年紀該有的皺痕,可不僅不顯蒼老,反越發顯得寶相莊嚴,一身沉綠絲緞大袖衣,水滑的高髻上只對插着一對金梳篦,手中還托着只純白長毛獅子貓,姿态高華,觀之令人拜服。
她三個女兒都已成親,最小的兒子今年不過十四五,這才送了來請安的小兒子離開,回來時路過石姑姑處,石姑姑忽與管事小聲道:“聽說馮侍郎家中有位子侄要成親了,我才自那宅子中來呢。”
魏娘子步子一頓,抱着貓微微轉過身來:“哦?你方才說的是什麽地方?”
石姑姑趕忙行禮道:“娘子,便在淳化坊啊。那宅邸從裏至外都是我們修的,那待嫁的小娘子是程家族親,什麽好東西沒見過,來悄悄瞧了一回也滿意得很呢。”
管事吓壞了,趕忙一揮手打斷石姑姑,魏娘子手緊緊在貓身上撫了幾把,道:“魏管事,把那宅邸的詳細所以記下來。”
這時石姑姑卻突然道:“魏娘子直接去了怕也見不着什麽,馮侍郎又怎會認賬?那為他生子的女子也早已過逝了,如娘子要馮侍郎與外人私生子嗣的證據,我這倒知道一個人有。”
魏娘子猛然瞪過來,随即便道:“原來如此,帶你背後的人來見我。”
午後,十八娘便留下其他人在門外,只帶了一位婦人進了魏家宅門內。
她也開門見山,直接與魏娘子道:“娘子,這是馮援的乳母劉姑姑。”
魏娘子點點頭,劉姑姑便低聲道:“夫人,我是江都人,今年五十二,原本是馮家農莊上做活的。二十四五那年生了我的二女兒,便被喚到馮家祖宅去做乳母。那女子以前我并沒見過,只是馮家人待她都還客氣,有幾個馮家女子還喚她嫂嫂。我自她孕期一直在宅內侯着,直到娃娃出生,老太公親自賜了名馮援,奴便接過手哺這孩子,事無巨細照顧周全。可因為幾日後馮侍郎回馮宅探望,我與馮侍郎說了幾句話,那女子便将我趕出魏家,其後的事便知道的不詳盡了。”
“怪不得…怪不得那年他家裏人總是病,還安撫我說我女兒太小不好舟車勞頓,不需我去探。竟然還是在祖宅生下的,全家人都知道,這麽多年卻沒一個人說漏嘴,哈哈,人家這才是好家人,好親戚!”方才還一絲不茍的高華夫人,突然被人敲碎一般,陡然頹然萎頓下來,慘然笑道,
“他家世遠不如我,縱然外人都說我不好親近,我待他卻從不高高在上,反而有意放低身姿,更允他納婢收妾,也為他生兒育女。提攜他的家族,照拂他的家人,到最後,他還是要與我隔心…我還有何處不足…真不知…還有何處不足!”
十八娘也突然想,假如當初她也這樣放低自己,無限滿足阮循,阮循就會感恩戴德嗎?
她搖搖頭道:“夫人,一個人若打心裏自覺卑微,你高高在上他卑微,你刻意迎合放低姿态,他更卑微。這是他既讨飯吃又不願伸手端碗,哪怕跪下喂他,他還要挑挑揀揀,這哪裏是施舍之人的錯呢?”
魏娘子一晌沒有說話,片刻後只擡起手指在眼下揩了揩,冷笑道:“說的沒錯,這些年倒是愚蠢,分明是個來讨飯的,我卻要處處低頭!”
言罷,她便又恢複起初進屋時的端莊來,看着十八娘道:“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了得到什麽?”
十八娘穩穩擡手道:“娘子,我是江都王家人,馮家一直觊觎我家宅園産業,幾番出手而不可得。這回诓騙了我家伯父去做了大逆之事,想對我家趕盡殺絕。我知我之前做的事得罪了魏家,不該來請娘子相助,可娘子自己心裏應當也清楚,我一人豈真有翻雲覆雨的本事,能扳倒魏家呢?”
魏娘子無言,卻被十八娘說準了心思。當初十八娘祖父是寵臣要員,都吓得閉口不言黯然辭官躲遠,而十八娘幾句話就能讓魏家陷落,是因十八娘力氣大,還是運氣好?說白了,不過是因她祖父時逆風,而她這時是順風,一切要看“天”意。而且魏家做的事缺不缺德該不該死他們自己心裏豈不清楚?
魏娘子自也清楚,且她也不是主支,死的也不是她父兄,反而因主支人凋敝,他們旁支倒被提了起來。
十八娘來之前當然打聽過的,不是傻傻來撞牆。
果然,一晌魏娘子點點頭道:“他們馮家倒是龌龊歹毒。你想要我替你擺平那件大逆之事?”
“娘子,那件大逆之事馮家才是真正獲益的,他們卻在賬冊做了手腳,都推到我伯父和他安排的替死鬼頭上,替死鬼還不知道這事要被他們為害王家而揭穿。我想夫人可以攜那替死鬼檢舉馮家,如此馮家一幹惡事才不會牽連夫人和夫人的兒女。”
魏娘子看了她一眼,擡手吩咐道:“送王小娘子離開,走小門,此事誰若敢與馮侍郎知道,我便要了他全家的命!”
看來此事既成,十八娘又帶着馮援乳母回了家,這要緊人證她當時不能輕易給魏娘子,且馮家參與鐵礦的事她也有了些證據,尋那死賭鬼的家人她也有了些眉目,如果魏娘子反悔,她也有法子讓馮家一起死。
不過,她也不能便宜了王家這些給她找麻煩的人,到了家,她便與崔掌事道:“崔掌事,你回去只與家裏人說,大伯父私參鐵礦的事被馮家人已經檢舉到府衙了,府衙的人正在處置,這話一定要讓全族人都知道,只說八成會誅全族,說的越吓人越好。”
崔掌事笑了笑點頭應下,便回了江都。
可見人都還是惜命的,不過兩日,十八娘這家裏便站滿了王家族人,各位叔伯姑嬸,聲淚俱下控訴大伯父。
“十八娘,你伯父他已全然糊塗,你大堂兄他也根本沒有立家的本事!如今犯了這麽大的事,我們平時沒沾什麽光,如今卻要被他們害死了!”
十八娘只低頭小聲道:“可諸位長輩來我這,我又能如何呢,家裏我究竟是小的,若管到我的伯父和兄長頭上,外人不說,怕是你們先要斥我大逆不道呢。”
吳虞在旁邊看她這裝鹌鹑的模樣都要笑死了,那些王家族人便立時轉過來看他道:“吳郎君,我們這也是一家人,可好歹得救一救。”
吳虞卻抱臂冷下臉道:“沒有王明微我認得你們是誰啊?她便在這,你們不求她倒求我。”
這時王嘉的叔父倒是明白了,且十八娘提攜了他侄子,與他們這一支是有恩的,他便立時轉過來道:“十八娘說的有理。這家裏的事有些既然管不好,便不該管。只是你在洛陽做官,想也無閑暇事事操心,你瞧瞧該讓誰來管才好?”
由她選人,自然都選自己人了,得徹底颠覆王家的舊權力,舍棄擁護伯父的人,她的權力才能建立。而且這些人必須只能是她最親信的,或者只能依附她,才不會讓伯父的權力去而複返。而且選出來的人還不能讓誰覺得吃了大虧,不然過後還是會想法子把她推下來。
十八娘這才擡起眼,緩聲道:“我看我們家裏的事,便由十六娘和大嫂經營。大嫂這些年在家裏盡心盡力,想來長輩們也有目共睹。十六娘是我阿姊,也是我們王家自己人,不會有什麽不放心的。王嘉那個孩子我瞧着很聰慧穩妥,他叔父也是我的族叔,平日裏也是很踏實厚道,其他族叔的事先由他代理,若他忙不過來,再請其他長輩幫襯,如何?”
大嫂到底是大堂兄的一家人,十八娘選了大嫂他自也不吃虧。而十六娘究竟是五叔女兒,五叔自也會支持。王嘉叔父呢也是确實厚道,其他人對他也沒有異議。
片刻後便紛紛道:“十八娘安置妥帖。”
“便聽十八娘的!”
十八娘這才起身道:“既然諸位親長瞧得起我,馮家的事我自然也會為家裏處置好,且請各位安心回家吧。”
諸人聽她說的這麽肯定,便俱放下心來。而大堂兄也自知理虧,為了讓十八娘順順心,也為了借機安自己的心,便過來低眉順眼道:“菱角兒放心,你伯父糊塗了,阿兄回去會讓人照顧好他。”
十八娘點點頭,允了。
而王家其他族人聽了洛陽回去的人的話,才明白王家是徹底換了天,十八娘這是趁這件事,成了王家實際的主啊!
可掂量掂量,王家在十八娘手裏總比在王拱手裏強,縱然她只是個小娘子,可誰會和實際的家族榮耀過不去?
家裏的事徹底安頓好了,這幾日魏娘子那應當也布置得宜,次日十八娘便早早乘車來到朱雀街。一輛華車自街前的巷口停下,馮援先自車上下來,回身幾番行禮後倒退出了巷子。
特意隔了一會兒馮侍郎才自車上下來,端是滿面春風,卻才出巷口便一驚頓住步子,立時又轉而柔聲笑道:“夫人,怎會在此?”
長線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