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廟碑二
十八娘一頭霧水進了屋,卻見屋裏是那個被魏娘子徹底抛棄的馮侍郎,但還有個魏家仆人。
看來這馮侍郎還沒死心,又搭上了魏家其他人,想通過搞死她作為獻禮重新回魏家的懷抱。
馮援那估計也是他指路的,去勒索前未婚妻,真是很出息的一對父子。
而他們前面是個與十八娘差不多大的男子,雖五官清秀可個子不高,一身粗布麻衣,手腳卻并不像勞作之人。
呂禦史與其他手下坐在正位,看了看他們便問:“蔣遂,你訴王侍郎戕害手足獨吞家産,到底是何情形,且細說來。”
那年輕男子蔣遂拿出一枚印章來道:“我生身母親曾是已故的王家四公的侍妾,跟随他在外地游歷伺候起居。後四公聽聞四夫人有了身孕,便要回江都長住,卻對我母親說四夫人善妒,不能帶她回去,就地将她送給了友人,也就是我後來的父親蔣使君。
我母親來到蔣家,八個月後生下我,對人都說早産。直到蔣使君死前才與我說,早産是他放的話,其實并不是早産,我正是王四公的後代。”
“不過我母親也已故去,這枚印章可作為憑證,是四公親手為我母刻的名印。”
十八娘聽完不慌不忙道:“此人我從未見過,話更是無稽之談。我母為正我父為嫡,我乃王政學士唯一的後嗣,是上了族譜的,繼承一切合理合法,何來獨吞一說?又哪來的戕害手足?”
蔣遂急道:“王學士并不知我才會給你。怪只怪我太蠢,當初蔣使君死後,我便立即寫過信給四夫人,想四夫人作為遺孀一定樂見四公還有血脈存世,可她卻直接扣留了我家送信的仆人,逼問我的住址要來殺我,另一個仆人通風報信我才僥幸逃脫。我之後一直沒敢露面,蔣家卻也敗落,我為生計來到洛陽做工,才知道原來我的妹妹過得這麽好,可你們母女卻對我如此歹毒,我不得已才想法子尋呂禦史告你。”
一時在場的侍人差役都很驚訝,竟皆憐憫起蔣遂來。
十八娘卻道:“蔣郎君先不必在這賣可憐,你說這麽多,一切前提是你真的是我父親的兒子。
可除了這枚印章還有什麽證據?我父親年輕時大方好結交,紅顏知己不是一二,随手送人的小物件就更多了。憑此便要分我家財産,我們王家是開善堂的不成?”
蔣遂卻咬牙怒道:“妹妹,我提點你,不是我分你的家産,是你這麽多年侵占了本屬于我的家産,偷享了本屬于我的長孫待遇!”
“放肆!你算什麽東西說我偷?!”十八娘氣得一時語塞。
呂禦史此時卻發話道:“事雖理清證據卻還都不充足,我派人先去調查,幾日後再定奪。”
十八娘雖生氣還是先應了下來,可回來便直接喚了人來道:“派人回王家去查,那兩個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便把證據都毀了。還有,告訴大堂兄,暗中給我盯仔細了,如果誰動搖心思想認回他,等此事過後我一定滿足他,讓他去和蔣遂做一家人。”
侍人連連應下,卻問:“那個蔣遂自覺是兄長壓你一頭,才敢這樣和你說話。可要把四夫人請回來,他絕不敢當着衆人對四夫人咄咄逼人。若他是假的,對上四夫人也越容易心虛露馬腳。”
十八娘搖頭:“不必,我自能處置好。”
吳虞在旁邊捏着果子閑閑道:“直接宰了也罷,給他臉了上門來欺負人。”
侍人聽了一笑,趕忙道:“吳郎君,若人死了倒說不清了。”
這就是不同人的處事邏輯,對于吳虞來說,只看實際的,人沒了自然一切都沒了。可有些事則不然,處置不好要被人嚼一輩子舌頭。
所以宰了還真不行。
但晚上十八娘卻因白日吵嘴沒贏氣得睡不着,坐在床上氣鼓鼓。吳虞看她那模樣笑得不行,還不敢笑出聲,便拿着狗尾巴草在她臉頰蹭蹭。她擰着細長的眉頭狠狠回頭瞪一眼,又懊惱趴到枕頭上。
這麽一琢磨,其他事也越想心裏越膈應。
她父親素有一些風流名聲的,可竟是好名,而非惡名。比起其他糟蹋人的纨绔,她父親對那些紅顏知己可謂大方,許得情也舍得財,更未有過打罵苛待,那些女子或許也在某時某刻以為得了他的真心。
轉頭她父親又把她們拱手送人,并不是随意抛棄,而是送給可靠的親友。可對那些女子來說,心內是否比被随意抛棄更加痛苦?
但就這般否定往昔點滴恩愛或許太痛苦,便把罪名歸到她母親善妒上,為她父親赦免。
這個蔣遂的娘更是被她父親帶着游歷四方,日日同食同寝,不知也有多少耳鬓厮磨夜半私語的時光,父親會為她取名,還親手刻成私章,她應當也很難不動容于這份寵愛。
可那又如何呢,父親全未想過要犧牲一點一滴來成全她。
而她母親那時固然年輕,即便和父親沒什麽深厚情誼,想還是會有些吃醋和不悅。可目睹她父親的所作所為,應當并沒有争寵勝利的沾沾自喜,只有悲涼和鄙薄吧。
後來她爹更是,雖然名聲不差家世不差,卻也沒幹什麽正經事,全靠祖父得了個差事還不好好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娘卻在個道觀都能幾州之觀的大主持…
她一邊兒躺在榻上和吳虞嘀咕着這些,卻又突然沉思道:“哎,人家都說兒像母,女像父,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像我爹,性子準得也越來越像。”
吳虞手一撐,杵在她上頭擰着眉頭:“王知,你是不是在試探什麽?”
“沒有……暫時…還沒有……”
“暫時,打算什麽時候有?”
她緩緩搖搖頭,吳虞好好打量她兩眼,便低頭在她臉頰狠狠咬下來,可啃着啃着,便回頭把帳子撂了。
帳幕金鈎落,徐徐涼夜風。
這總不比正經的房屋,縱然周圍栅欄圍的院子很大,她也不敢出聲,可吳虞卻越見她難受越作弄她,她氣得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倒越使他無所顧忌。
她趕忙要掙開他跑,卻又被他一把撈回來順勢按下,手心蓋在她的手背上一整團捏住,摩挲着解她手腕的發帶,又勾勾纏纏繞在手指指尖。
她趴在枕頭上不住發抖,卻被他摟住一滾整個翻身過來,她茫然又不知所措,他便又托住了她腰哄她坐起來,唇齒糾纏間手指勾開她的發帶,長發頃刻滑落,散在他的手上。
他不會真的不是人吧。十八娘奄奄一息靠在浴桶裏,只覺得自己很像那些鬼故事裏被吸了陽氣的書生。
吳虞卻看她迷迷瞪瞪的怕她再泡下去着涼,拿着大巾子把她從水裏撈出來塞到被窩裏,擦了幾條手巾把她頭發給擦幹,還去匣子裏找了一罐香脂仔仔細細抹在她臉上。
抹完還低頭在她臉頰旁嗅了嗅,嘀咕:“是很香?”
十八娘困傻了,聽見他說很香卻吓得一抖,怎麽香了,是真要吃她?
可他只是在她臉頰又使勁兒親了兩口,又捏着她下巴非讓她親回來。
她放下心來,可此時對他已經沒了什麽興致,只敷衍在他下巴親了兩口,便把他推到一邊兒,自己縮到最裏頭睡去了。
呂禦史查她這事是藏不住的,蘭臺那邊也直接傳話來,這幾日暫停上課,先不要亂走。
不過現在人家是先發制人,還不知有什麽後招,她确實不好輕舉妄動。也只好先等着了。
萬幸的事正好先前趁機歸攏了王家,如今家裏都在她掌控之內,內部沒人能趁機刺她。
可吳虞還沒和她說要去河西的事,難道是怕現在說有落井下石之嫌?可既然要落,何時還不一樣,她也并不在乎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離開她。
她知道吳虞不是不喜歡她,也不是對她不好,可有時候好也只是好而已,沒有多大的用處。就像她如果這回順利解決此事,也不會放下一切和吳虞走的,
或許人的緣分都是有定數的,該是幾日便是幾日,不因為大事生離死別,也會因為小事分道揚镳。
話說回來,這回的事固然這比不得叛國造反的大罪,最後若查證屬實她戕害手足,不至于丢命可前途要毀,家業也要丢。
這事還是魏家主導,不能輕易讓她逃過。
她這個爹,把她生下來沒給她一點兒好處,還欠了一身風流債給她背,嘁,下回去祭祖不給他燒香。
不過現下氣也沒用愁也沒用,只能見招拆招了。
三日後調查取證都來了,王家還跟了人來,竟是五叔。
五叔都沒有瞧蔣遂,便一口咬定道:“他不可能是我王家人。我四兄成親許多年都沒有子嗣,若當時知道姬妾有孕是絕不會放人走的,這是在說謊。”
這時蔣遂那邊卻出來一個老侍女:“我本是四公買的侍女,身契還留在你們王家,我這也有一份。後我被一同送到蔣家伺候蔣遂生母,小郎君是四公的孩子我最清楚。當時未把孩兒送回,乃是怕四夫人妒忌,讓蔣遂小郎君吃苦。”
說着老侍人又拿出一份陳舊脈案來道:“這上明明白白寫的,小郎君生下來身體康健,是足月生産。”
五叔冷笑道:“你們蔣家也不過溫飽鄉紳而已,侍妾入門後脈案都寫得這般清楚才該是怪事。如你們要駁,且把所有侍妾夫人的脈案都拿出來瞧瞧。”
蔣遂則黯然道:“蔣使君死後蔣家敗落後,其他兄長各自分家,東西大多轶散,這份脈案是我因思念母親單獨保留的。”
五叔大笑與諸人道:“他這證據無一樣可靠,我們王家如何能認,不心疼家産,也怕讓雜種混了血脈!”
蔣遂氣得沖上來動手,被人攔回來破釜沉舟道:“我才不是貪圖你王家的錢!不過是想認回我的祖宗,你們什麽都不信,我們便滴血認親,如不合,我願意以命相賠!”
衆人皆是一驚,此話既出,騎虎難下。十八娘不應就是心虛默認,應了萬一他真是,她可再沒理由拒絕蔣遂回王家了,這根源的事證實,其他事還不是由着蔣遂說?
五叔見狀立馬道:“你為了王家家産不顧四公已安葬,要讓他開棺曝屍,哪裏是親生的做得出來的。”
蔣遂道:“我只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身份!不和父親驗,不妨和妹妹驗,反正我們也是同屬王家骨血。”
無法了,現在她也只能賭,蔣遂不是她爹的風流債。
此時帳外吳虞卻拉開了弓,與跟來的王家崔掌事道:“錢是小事,他欺負人不行。一會兒崔掌事進去拉着明微躲遠些,殺了這東西固然被嚼舌頭,到底諸事可休,傷他命的事記我頭上。”
崔掌事一時也只能應下,雖說蔣遂有可能真是四公血脈,可他到底不願見十八娘被一個外頭來的人欺負,畢竟沒有十八娘,王家還不知如何,他自己更不知如何。
可就在吳虞弓弦拉滿即将脫手之際,忽見一馬車疾馳而來,近處停下。而車上下來的,竟是十八娘大舅舅身邊那付娘子。
“且慢。”
付娘子快步進屋道,“不必傷了我家小娘子取血,我能證明四公除了十八娘再沒有任何血脈留存于世。”
有些人多虧死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