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群帖
平日并沒聽說過誰家成親有這個規矩。
看來是有人在布置什麽,十八娘便沒有輕舉妄動。而老夫人下帖,她也不好拒,便應下來了。
夜間入席,十八娘随侍人穿過來往貴客和錦座燈花,進到一支起的幛圍內,珠錦搖翠的華服麗人們,各坐椅凳圍在老夫人身邊,老夫人斜坐在一半圍榻上,身邊侍奉的竟是王眷,而宴主裕娘,則被寥落擺在了一邊兒。
“老夫人,十八娘到了。”
走近,正聞有位程家族親在下首贊道:“老夫人總比我們妥帖,裕娘在程家長大,嫁給子賢正是青梅竹馬合配佳姻,可裕娘也是在程家久住,便定了親,外人一時倒難以把裕娘當程家婦看待。這般辦了一場,便算明了了。”
老夫人笑得拍拍王眷的手道:“是眷娘提醒我的,莫瞧她年紀小,倒是比前一個更曉得事識大體。”
這對裕娘分明是好事,有了這宴裕娘也算在外頭真正定了身份,任誰也不好再退了她的,可裕娘卻在紗幕後只瞧着被誇獎的王眷咬牙切齒。
說着話十八娘走近,裕娘一下心虛瑟縮起來,再也沒有往日對她胡亂逞兇的勁頭了。
十八娘未理會只給老夫人行了禮又讓侍人把賀禮奉上,老夫人只歡喜拉她坐在身邊,客套幾句忽問道:“呦,才想起來,我們眷娘也是姓王的,可與十八娘是族親?”
王眷先淡淡開口道:“便是有些親也極遠了,并不相熟的。”
就說嘛,吳虞逮了人家爹兩回,這親戚是沒得做了,況且王眷爹也早在她祖父丢官時就與本家王家割席了,确實算不得什麽親戚。
只是他們家向來是拜高踩低的,王眷又極會維護人,現下這般掉臉面倒是讓人都有些驚訝,旁邊人趕忙打圓場笑道:“可說你們王家怎麽這樣會生,雖并不相像卻都是這般神仙模樣。”
老夫人便也笑了笑,果然旁邊裕娘又開始咬牙了,十八娘也只是跟着閑搭了幾句話便離開去客席落座,步間卻見男賓處有程子賢的父親十公待客,可這邊十夫人連面也沒露。
貴客也都到得差不多了宴要正開,老夫人由人扶着離座去更衣,幾個年輕女子便一時圍上來,卻俱到了裕娘身邊贊道:“平日裏便屬你模樣最出挑,今日一好好裝扮,更把人都比得沒法子瞧了。”
雖說王眷受寵,可為人婦的地位那得看夫,顯然程子賢如今比程佑興有前途,自然裕娘更受捧。
裕娘也硬氣了回來,卻擡起下巴瞥了瞥王眷,立時有人會意道:“哎,世上怎會有裕娘和子賢郎君這般緣分,簡直說出去人都不敢信!既是親緣深厚,又是青梅竹馬,如今終成了夫妻。且這原配夫妻的情分,是旁人永遠比不得的。”
又一個捧話的道:“可不是,這屋也好,榻也好,總是沒睡過別人的好。”
裕娘這才捏起嗓子笑了笑道:“哎,也沒你們說的那般好。可有一樣,日後有了孩子到底是嫡長子,不像續弦的,嫡不算嫡,長不算長,尴尬得很。”
王眷卻一句不駁,只不緊不慢撫了撫肚子,裕娘見了果然又酸極了,畢竟她這親都沒成,等有孕更不知何時了,一時氣沖上頭口不擇言:“眷娘子是得小心些,有了還未必能生下……”
“胡說八道!”裕娘才見老夫人由人扶着回來,狠狠瞪了她一眼。
可不等裕娘遮掩,王眷卻只柔聲道,“無妨,雖裕娘不比我年紀小,倒比我輩分小,玩笑一兩句也只算親熱了。”
老夫人繃着臉沒再多說,坐下來才緩和了些:“難得你懂事,不過這懷胎時心寬大度,生了孩兒必定康健的。”
王眷半羞澀乖巧笑了笑,輕輕替老夫人揉着手。老人家血脈不暢多是手腳僵冷的,可家裏的兒孫婿媳也都是被伺候慣了的,便是想讨好卻想不到這樣的活計,也不會去做,而王眷卻細心體貼又半點不自矜,自使老夫人覺她貼心。
整個宴席裕娘都只因着挨罵哭了,便更使老夫人厭煩。侍女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勸她:“我的娘子,你快別哭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何必給自己黴頭碰?老夫人是長輩,說你一半句,也是沒拿你當外人。只是以後可不能再這樣口不擇言,那位王家的不是好惹的。”
裕娘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的話是王眷引她說的,生生被擺了一道。反應過來她越氣恨,便朝王眷那瞪過去,卻忽見王眷不見了,這時另個小侍女匆匆跑來,與裕娘低聲道:“娘子!娘子,奴瞧見了個了不得的事。”
“什麽了不得的?”裕娘追問。
“奴,奴瞧見那個眷娘子同一個生人男子進了她住的屋裏去!”
裕娘一時大喜大驚,急忙問:“可沒看錯?”
“絕沒有錯,奴不是看了一眼,而是一直悄悄跟過去的,看得清清楚楚。”
“好哇,這可真是上天有眼,你樂意出風頭,便讓你出個夠!”
見裕娘壓着興奮似的起身往老夫人那去,十八娘卻覺得不好,她應該是中計了。這裕娘雖也不怎麽良善卻因為蠢壞事幾乎沒幾樣幹成過,算下來也還罪不至死,要不要提醒她一句?
十八娘剛悄悄過去要說話,裕娘卻像躲瘟神似的特意繞開她往老夫人那去。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啊。
裕娘只匆匆到了老夫人面前,只故作哽咽着道:“老夫人,方才聽我侍女說眷娘子回了卧房去,不知是不是她身子不适了。方才到底是我胡言亂語不對,現心下愧疚,想去瞧瞧眷娘子也給她賠罪。”
老夫人也是發覺王眷似是有一會兒沒回了,便點頭應了。裕娘立即便帶着侍女鬥志昂揚離開。
裕娘走了衆人也又繼續說笑,可不過片刻,忽聽“啊”一聲尖叫,又聽裕娘大哭起來。
老夫人一聽不好,立即下榻過去,衆人自也都跟了來,卻正見這屋門被人撞得大開着,馮援正在提褲子……他人都吓傻了,一哆嗦褲子又掉了下來,醒過來連滾帶爬往屋裏竄去。
旁邊有人低呼:“這不是馮家先前那個私生子,他不是還和這眷娘訂過親?如今這豈是……豈是……?”
老夫人聽了也惱起來立即往屋裏走,王眷卻忽含着眼淚攔住央求老夫人道:“老夫人,莫要進去,便算是我失德,只懲治我罷!”
這話一聽就不是她偷情,可老夫人許也是怕她以退為進,又怕她是為了護着馮援,便一把推開她進了屋。
可一進屋愣了,那在裏屋被馮援死死抓着衣衫不整的,正是程佑興。
程佑興爛醉如泥,看見老夫人竟還爬起來問:“母親怎來了?”
外頭人一聽,頓時鴉雀無聲,可這靜默比什麽聲音都震撼,老夫人一時差點直接暈過去。
“老夫人!”王眷吓得便往裏跑,卻一腳絆在了門檻,咚一聲重重跌在地上,很快身下便暈開一片血跡來。
老夫人這時倒強撐着出來看,一見那血更是一片心灰。
一時侍人匆忙奔走,請了大夫來到屋內,不久大夫出來,也只搖頭嘆氣,稱孩子已沒了。自然人也都知這孩子可不只是這一跤跌沒的,還是氣的吓的。
方才的笑話都已經讓人看完了,現在再攔着什麽也沒意思了,老夫人也實在沒心思便也沒管,只進來看,王眷孱弱伏在枕頭上,見老夫人來了只委屈得說不出話,趴在老夫人手上哭得淚人一樣,卻只哽咽:“老夫人,不要怪郎君,他不過是吃醉了酒沒有看清來人,是我沒有守好門,讓親友跟着受了擾。”
果然是演的,還能在看到郎君和別個男子翻雲覆雨後說出這般話來。
可老夫人自更加愧疚起來,連聲哀嘆後只落淚安撫她道:“好小娘,難得你肯體諒人。一時吃醉了誰都有的,不要因這小事難了不和睦,孩子日後自會有的。可有什麽想要的,我讓人都送了來。”
王眷又忍不住哭,卻只搖搖頭道:“多謝老夫人厚愛,我,我只想見見我母親……不知便不便宜……”
旁邊有些跟來瞧的婦人看着都跟着抹眼淚了,這小娘子一看也是家裏人如珠如寶寵大的,如今給送到人家家裏來便遭了這麽檔子事,吃了這麽大的苦也只能小心翼翼往肚子裏吞。
這點小事還不答應自然不妥的,老夫人便立即道:“來人,現下便派人去金陵,把眷娘子的父母兄嫂都接來。”
侍人趕忙應下,衆人也随着離開。
原來這才是王眷假孕一場的真正目的?或許沒有馮援沒有裕娘,她也要換兩個人把這出戲唱了。只是這兩個人招了她,她便順手把這兩個人拉來用一用,又給了他們教訓。
這心思真是既狠又快啊。
只是王眷這局裏頭并沒有一個好東西,也沒哪個值得心疼,十八娘也只當看戲了,而馮援這一遭也自有程家人收拾,她便不必費心了。
熱鬧看完她也便往回走了,卻走着走着,忽被人抱住。
只不過抱的是腿,她一低頭,倒見了一大捧野花。
招兒自花中露出小腦袋來,他身後卻還站着一個幽冷少年。
十八娘微微眯了眯眼,才看清是上回在皇後娘娘那見的周長樂世子?
周長樂幽幽擡起眼,也自身後捏出一枝野花,卻一言不發,竟也遞到了她面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