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帖一
天黑了下來,外頭雪越來越大,打在細紗彩繪的燈籠上發出沙沙響聲。今日也是難得不用幹活,換了柿紅織花绫新公服的蘭臺女官們一群都圍在屋裏炭盆旁打雙陸。
“六!六!六!”
“哇!竟是一對六!”
這下穩贏了!站十八娘這邊兒的小女官們一時驚呼起來,十八娘不緊不慢把最後一枚白木子收起來,毫不客氣把對面的一匣子梅子收了過來,對面的人不服氣,幹脆耍賴整個哄搶起來。這時外頭響起唱禮聲,才一群人又叽叽喳喳趕忙笑鬧道:“到了時辰了,快去換禮服!”
宮宴不是辦公務,穿常服是不行的,十八娘也跟着她們一道來,按身份重新換了青金大禮服戴上寶钿花釵,點上額花面靥,整理好來到設宮宴的承明殿外。
承明殿也修在高臺上,遍裝彩繪綠頂琉璃,極是華美,通常用來宴飲,分左右二殿,中隔着一道花牆。但承明殿屋裏不算極大,便是很暖和的。一進來便見殿內張懸彩紗帷幛,落置燈樹香爐,地上還有六寸高的低臺,臺上鋪着西域來的的彩織氈毯,滿眼寶光爍爍仙氣搖搖,若她是頭回見,也要以為是來了仙境的,不過這還是儉省之後的了。
但如今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不至于稀奇,女官們皆次序進內,找到了蘭臺這邊的坐席坐下。
不多時宗親和官眷等也陸續到了,依次互相見禮落了座,互相談着你家新修百畝林苑,我家翻造了八座寺廟,林苑買了南诏的孔雀,寺廟鑄了天竺的金佛。
一晌有位富态和善的華服夫人,乃是兵部長官司馬閱的夫人,司馬家是原本真正的世家豪族的,家裏有大官有宗親,崔家和他家比如今要遜一等了,她這同主族分出去八輩的卻更不能比。
夫人卻瞧她笑了笑,輕輕招手,侍女過來行禮道:“夫人說請十八娘過去坐坐,許久沒見你了怪想念的。”
實際上她和這位司馬夫人沒什麽深交情,不過是人家會說話,她自也不好拒絕,便打起精神過來,正要行禮,司馬夫人卻趕忙拉住她笑道,“好小娘,哪裏要你給我們行禮的,快坐下來。”
十八娘便也溫溫笑了笑坐在夫人身側,夫人拉起她的手回頭與宮人道:“王尚書手怪涼的,再加個炭盆來。”
宮人點頭應下,司馬夫人的侍女又親自過來斟了茶,十八娘接下道謝,夫人只笑,“我家裏生了八個倔脾氣的男郎,一輩子只羨慕人家有個貼心的女兒,只瞧着十八娘便饞得很。”
旁邊低階些的官眷搭話道:“夫人只當女郎都乖巧,殊不知女郎也有淘氣的。”
司馬夫人卻嘴一撇,嗔道:“你只有女兒少說這話來氣人!”
衆人又笑,閑絮幾句各自回去,樂人們上了殿來,宮人過來撤掉現在席上早備下的各色幹果點心,上了熱糕新茶。司馬夫人卻拉着她的手不經意道:“太妃病得重啊,宮宴竟都不能來了。”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那天宮裏的事既然沒正當治益王妃的罪,一應也都瞞了下來。
十八娘便呆呆點頭道:“瞧這樣子是呢。”
司馬夫人卻又更小聲道:“不知可是真的疫病?尋常病年後該去探望,若是疫病,倒又不好上門,十八娘替我想想,是去或不去?”
這話聽着可真親熱,實際上還是套她的話,她還不能不答,便想了想道:“太妃既病了,恐也未有心力接待夫人,不如夫人先遣人上門送帖子問候,便是不去太妃也知夫人關切之心。”
這些事誰不懂,說了等于沒說,但因她言辭懇切,司馬夫人倒不知再怎麽套,那邊小女官看出她的暗示,找個借口帶她回了坐席。
十八娘這才大松一口氣,她和這群夫人比道行可還差的多,她們可不像民間曲詞裏的纨绔子是刁鑽惡霸,反而瞧着個個和善慈悲,但誰若因此敢小看她們才是要吃大虧的。
幸而很快皇後到了,諸命婦見了禮後也落座,便命開宴,宮內樂聲又奏,宮外爆竹漸響,甚至自窗外看到洛陽城內外的燈火。真是好一派繁盛熱鬧。
不過她這兩天也是累狠了餓狠了,開了席便顧不上旁的,也不管人家都是每席嘗一筷意思意思,還不等下一席上來,這一席便吃光了,便還得假裝吃吃酒水等着。
吃了幾席小碟的山珍海味,終于等到這席主菜是一大盅的菱角兒燒鵝!這正對她的胃口,宮人見她實在吃得香,便悄悄去讓人又上了一盅來,她這才想起來擡頭,才發現別人都沒有……
這一盅吃完才終于撐了,她悄悄把手繞到背後将腰帶松了些,卻發現時候已着實不早,在繁盛熱鬧的宮樂中竟快到了子時。外頭聲音越熱鬧,外宮門處也燃起了煙花。
正是宴席也到了半程,諸夫人也都去休息更衣憑欄觀望,這時卻有個小內侍過來道:“王尚書,吳督統請你速到後院來。”
怎麽突然讓她過去,難道有什麽要緊事?
她點頭應下,可一進院子卻見牆邊一瀑煙花星落如雨,雖比不上高居九天的大煙花,卻也沒有那樣遙遠觸不可及。
可她全沒在意,走近了花牆便低聲問:“可是有什麽事?”
吳虞卻走了兩步沒答話,她便又問:“喚我來…是做什麽?”
這時那邊走得重了些,這時十八娘才想起來問:“這是誰燃的,這麽閑。”
“我燃的。”吳虞氣得咬牙切齒似的,複又委屈得很,“我早買了一個月,一直藏着呢,哪知沒出去也見不到…”
“見不到什麽?這不是…瞧見了。”十八娘疑惑望着煙花。
吳虞簡直氣暈了:“罷了是我遭報應。”
十八娘這才他說的是她,卻是更不解了,忍不住道:“又不是人家生離死別的,日日都見,明日見有什麽不一樣?”
幹什麽作這副矯情樣子。
他沒答卻故意啪一聲點了個很響的爆竹,十八娘不得不又敷衍他兩句道:“留着明日回家再放,假裝明日再過一個除夕不就是了。”
他仍是沒說話,卻忽從牆那頭丢了一大枝臘梅過來便走了。
這一大枝像砍了人家半棵樹,她沒法,扔在這給他知道更得氣死,幸而枝細不沉,便只好抓住樹枝一整個拖了回去。不遠處的宮人也瞧見了,只含笑不語上來幫忙擡了回去,小女官們也才觀了煙花回來,瞧見便以為是宮人采的,十八娘便沒有讓宮人阻攔,直接拿花枝剪給她們分了玩去。
不過她也留了一枝,正抱着滿懷香氣要回席間,那邊招兒宮裏女官卻過來笑道:“王尚書,方才在席間太子讓聖上逗着給吃醉了,聖上便讓人把太子送回娘娘這來,娘娘說讓你來瞧瞧。”
宮裏的酒不重,聖上也不可能真的灌,估計招兒也是困了,十八娘便也笑了笑随這女官前去,來到左右兩殿之間的一小屋內,瞧見招兒困得暈頭暈腦站在那,十八娘便趕忙收拾了屋裏的圍榻,擡手讓侍人離開,招兒看見她小眼皮兒都挑不起來了,哼唧着問:“先生,你對我說今日是守歲不能睡,我沒睡。”
這模樣實在有些可憐,可現在離散席還早呢,十八娘便蹲下摸摸他的小手道:“在宮內太子是主,既宴群臣自沒有抛下客去睡的道理。不過招兒還小,困也是應當的,先生陪你睡半個時辰,醒了再去宴席如何?”
招兒趕忙拽着她點點頭,十八娘便請人去報與皇後,又取了毯子安置他在榻上睡下,可本來她也很倦的,但外頭熱鬧也困不起來,現下旁邊還有個小東西睡着,她便也忍不住了,歪着歪着,便靠在榻邊打起了盹兒。
屋裏的小宮女年紀小好玩鬧的,見屋裏也沒別人,但又有蒙姑姑也在,便說了一聲自外頭玩兒雪去了。
這時門外有輕輕步聲過來,蒙姑姑猶豫一晌,放人進來,周長樂看了她一眼,輕吐:“出去。”
蒙姑姑皺着額頭把在門邊躊躇,卻見周長樂背着的手中銀光一閃,自袖中滑出把匕首來,她吓得便趕忙又開門,周長樂過去插門,才順勢把枚金塊塞到了她手裏。
紅燭在屋裏燃着,融化的油一點點滾落,十八娘只覺得臉頰癢癢猛得驚醒,卻見周長樂正站在眼前,她吓得往後一栽差點滑下去,周長樂卻也沒敢靠近,只忙忍不住笑着低聲道:“先生,是我失禮。只是方才看招兒醉了,我心裏實在不放心才來瞧瞧。那些宮人出去玩雪了,蒙姑姑見碳快燃盡了怕招兒和先生着涼,去喚人添碳。”
他這着急的模樣卻格外乖巧,竟看出了一些招兒的模樣來,正這時蒙姑姑端着炭盆進來,她才點點頭趕忙把招兒也叫醒,門外卻又有人來,是方尚書。
見方尚書有些着急似的往裏瞧了瞧,十八娘還以為是皇後在找人,不想方尚書卻并沒急着帶招兒走,反而對十八娘道:“十八娘,你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