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到城門口的那些議論聲,但城中的非議也不少。
雖然已經過去快二十多天了,可這事牽涉甚廣,甚至還牽扯到了太子殿下……不,現在或許該稱庶人蕭成君更為合适。
這陣子京城談論最多的就是這件事。
當政的自然是讨論蕭成君,例如他複位還有幾成可能,又例如假設他真的沒有機會,那祁王和九皇子,誰更有登基的可能,這關系的可是家族榮耀、前途運程,半點都馬虎不得。
可作為普通百姓——
他們可沒有這麽高的覺悟,誰登基對他們而言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影響。
只要保證他們生活富裕,誰坐那個位置,和他們有什麽關系呢?所以他們讨論最多的還是姬衡和郁家那兩位娘娘的事,顧攸寧和姬朝宗進城的這一路就聽了不少謠言。
“我說那位安國公怎麽整日冷着一張臉,原來是因為婚姻不順啊,也是,自己的未婚妻被搶了,還被硬塞了一個妻子,這擱誰都高興不起來啊,何況那位昭德長公主又是那樣的脾氣,誰能受得了?”
“我可聽說那位仙逝的淑慧皇後最是溫柔不過,和那位安國公又是青梅竹馬,也怪不得都過去幾十年了,這位安國公還對她念念不忘,這不一喝醉就把那位莊妃娘娘錯認了嘛。”
“哎,你們說那日要是宮人沒進去,那兩人豈不是……”
後頭的話越說越下流,別說姬朝宗了,就連顧攸寧的臉也驟然沉了下去,她手裏的馬鞭剛要揚起,就被姬朝宗握住了手腕,顧攸寧一臉不忿地轉過頭,紅着眼眶,縱使壓着聲音也壓不住那股子憤怒,“你攔我做什麽?”
姬朝宗從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不讓她動手也不過是不想髒了她的手,他冰冷的鳳目看着酒肆裏的那些人,而後,輕擡右手。
身後幾個護衛早在聽到那席話的時候就冷了臉,他們雖出身姬家,這麽多年卻也受長公主庇護,尤其是杜仲,因為自幼就跟在姬朝宗的身邊,沒少受長公主的恩寵,現在聽得這番話,他目眦欲裂,幾乎在姬朝宗擡手的那一刻就立刻策馬沖了過去,領着幾個護衛就把那些高談闊論的人給綁了。
先前說話的那行人本來還想掙紮,待看到杜仲等人衣服上的徽記,立刻變了臉色,又仿佛有所感知一般往外頭看,瞧見不遠處的一男一女,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膝蓋也軟了,一個個跪在地上連句求饒的話都說不出,甚至有人都不自禁失起禁來,濃重的尿騷味在不大不小的酒肆傳開,杜仲等人皺了皺眉,手上卻絲毫不留情,拉着他們脖子後方的衣領就把這群人提了出去。
“主子,怎麽處置?”
“扔去京兆衙門,随懷知道該怎麽處置。”姬朝宗冷冷一句,矜貴淡漠的鳳目掃過其中幾個人,見他們褲腳濕潤,身上膻味濃重,不由蹙了眉,他不願這群人污了顧攸寧的眼,擡手把他們揮退下去。
等他們走後,姬朝宗才看向顧攸寧,握着她的手松開,面色也柔和了一些,“走吧。”
顧攸寧心裏還有餘氣。
可天色漸晚,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遂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朝烏衣巷駛去。
周遭路人目睹了這一切,一個個都怵得不行,眼見他們離開,這才敢松氣擡頭,目送着他們離開的身影,有人小聲道:“這位煞神怎麽突然回來了,吓死我了,幸虧剛才我沒進去。”
要不然剛才被提去京兆府的人裏就有他了!
“咱們以後還是小心些,這位姬大人這一年是越發不好相處了,如今姬家又出了這樣的事,誰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
也有人說起顧攸寧,便是起初有不認識的,待聽身邊人說了幾句後也都弄清楚了剛才在姬朝宗身邊的那位紅衣女子是誰。
故去定國公的嫡女,陛下親封的永樂郡主。
人傳人的速度,沒多少功夫,京城就有大半人知曉離京一年的顧攸寧以及先前去外公幹的姬朝宗回來了。
……
等到烏衣巷,顧攸寧沒有跟着姬朝宗回安國公府,雖然她心裏着急,但她現在這個身份還是不适合這個時候跟着過去,就在定國公府門前停下,和姬朝宗說道:“你先回去看看,若有事就差杜仲來給我遞話。”
說完又握住姬朝宗的手,低聲寬慰道:“姬朝宗,你別怕,我在你身邊,再大的事,我們一起面對。”
這話姬朝宗和她說過許多遍,她卻是頭一次說。
若放在以前,姬朝宗聽到這樣的話肯定是要笑她的,可如今看着顧攸寧這雙滿含擔憂卻又堅定溫柔的眉眼,他卻只覺得心裏很暖,這一份溫暖消散了他心裏的陰霾,他輕輕回捏了下她的手,啞聲說,“好。”
日頭漸晚,他沒再多說,只是替她又捋了下耳邊的碎發,“進去吧,若有事,我會派人過來。”
顧攸寧點頭,卻沒有離開,“我看着你走。”
現在不是糾結誰先走的時候,姬朝宗也沒推辭,點了點頭就拉着缰繩先離開了,此時天色早已黑了,進城那會還是橘紅色的天,現在被黑夜所替代,京城的天就算晴朗的時候也不見多少星子,更何況今日本就不是個什麽好天氣,可顧攸寧還是目送着他離開,看着他被黑夜籠罩,聽着馬蹄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瞧不見,聽不見,這才收回目光,翻身下馬,去敲門。
……
安國公府和定國公府并不算遠,也就幾息的時間,姬朝宗就到了安國公府門前,巍峨雄武的兩座石獅子依舊在風中屹立不倒,兩盞風燈下照映出的門匾也一如舊日。
“誰?”
門前有人瞧見一個黑影輪廓,提燈一照,待看到熟悉的身影,先是一怔,突然大叫一聲跑了過來,痛哭流涕道:“世子,您終于回來了!”
他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
實則他這陣子,亦或是姬家這些日子的确算是受了不少委屈。
安國公觸犯天顏,關進诏獄二十多天也沒放出來,長公主又被禁閉,老夫人病倒,姬二爺在朝中也被不少人排擠,從前如日中天的姬家一夕之間就像是霜打的茄子,那些人縱然明面上不敢做什麽,私下卻有不少難聽的話,尤其是他們這些下人,出去的時候都要被冷嗤幾句。
姬朝宗看他這幅模樣,不由擰眉斥道:“哭什麽?出息!”
小厮被他吓得雙肩微顫,低頭抹着眼淚小聲啜泣,又怕惹他不喜,連聲音都不敢發出,姬朝宗對自己家裏人終歸還是有幾分不同的,想他這些日子也的确不好受,難得放柔了一些嗓音,“好了,我回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那雙狹長鳳目看着門匾上那四個字,嗓音淡淡,“我看以後誰還敢給你們難堪。”
姬朝宗的聲音其實并不高揚,甚至算得上是冷淡,可小厮聽着卻覺得這顆惶惶不安了許久的心突然就平靜了下來,他仰頭看着還高坐在馬背上的男子,漆黑夜中,無星無月,只有他手裏這盞不算明亮的風燈照出一點豆大的燈暈。
男子眉眼冷淡,薄唇輕抿,不是那種好相處的長相。
但就是讓人覺得心安,讓人覺得只要他回來了就不必再害怕,不必再擔心了。
年輕的小厮突然就不怕了,他看着男人翻身下馬,看着他身形挺拔一步步朝府中走去,而他抹抹微紅的眼眶,也一步步走回到自己的崗位,挺直胸膛站立着。
怕什麽,他們世子回來了!
那些混蛋敢再來欺負他們試試看!
……
姬朝宗進府後就徑直朝祖母的榮壽堂走去。
到那的時候,除了二叔還未回來,其餘人都在,看到突然出現的姬朝宗,一行人都愣住了,等反應過來,姬雲狂和姬無雙率先朝人跑了過去,紅着眼眶哽咽道:“六哥,你終于回來了!”
打小也沒見他們這樣委屈過,姬朝宗心下剛剛才消下去的郁氣又湧上心頭,不願讓他們瞧見,他掩下心中的陰鸷未讓他浮到面上,任兄妹倆撲到自己懷裏,而他擡手撫着他們的頭,啞聲道:“好了,我回來了。”
說話的時候,他擡起雙眸往前看去。
熟悉的丫鬟婆子都看着他眼泛淚光,二嬸也握着帕子擦拭着眼角的淚,還有……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還是從前那派雍容華貴的打扮,珠光寶氣,風華不滅,她并沒有因為近來發生的這些事、這些謠言而彎下尊貴的嬌軀,猶如冬日裏的寒梅,依舊高傲。
可姬朝宗還是能看出她那抹強撐下的疲憊。
他的喉嚨突然有些難受,像是有什麽東西梗在喉嚨口,擡手輕輕拍了拍雲狂兄妹的胳膊,兩兄妹哭了一場,這會也有些平靜下來了,聽話的讓到兩邊供他前行。
“母親。”姬朝宗走到蕭雅面前,單膝下跪,低着頭,聲音艱澀,“孩兒來遲了。”
短短一句話卻硬是讓強撐許久的蕭雅紅了眼眶,她擡起胳膊覆在姬朝宗的頭上,手指都在發顫,好一會,她才啞聲說道:“……回來就好。”
“我先進去看祖母。”姬朝宗說完這句就擡步走了進去。
可姬老夫人剛用了藥還在昏睡中,他怕把人吵醒,替人掖了下被子就出去了,“祖母可有大礙?”
“你祖母就是氣血上頭,譚大夫說了,只要好生靜養就好。”蕭雅答道。
怕就怕有人不想讓他們好好靜養。
姬朝宗鳳眸微沉,卻沒說,只看着蕭雅說道:“我現在就去诏獄看父親,再進宮去找舅舅。”
“你舅舅他……”蕭雅張口,但想到兄妹多年,那些不好的言語又舍不得吐出,只能嘆一口氣,道:“你多加小心,你舅舅如今脾氣不好。”
說着又解下腰間玉佩遞給姬朝宗,同他說,“這個交給你父親。”
自姬衡被關進诏獄之後,她又因為求情被罰在府中禁閉,她……已有二十多天沒見到她的夫君了,不知他在诏獄如何,也不知他睡不睡得安穩,蕭雅心裏雖如刀絞,卻不願呈現半分軟弱。
姬衡在的時候,她樂得依附于他。
蕭雅驕傲了一輩子,從前還未出閣的時候,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向誰低頭,更不會去攀附旁人,她是大周長公主,是天之嬌女,怎能依附于旁人?可遇見姬衡之後,她卻覺得有時候做一個小女人也并沒有什麽不好。
只要對象是他。
可他不在——
她就得替他撐起姬家這一大家子,只有她還站着,他們才不會慌亂,旁人才不敢欺到他們頭上。
好在,如今她的六郎回來了。
蕭雅面上抹開一道柔和的笑容,這是連日來,她第一次展露笑顏,“和你爹說,他還欠了我一頓浮太白,讓他出來後好生補償給我。”那日宮宴,她因為身體不舒服就沒進宮,她一貫有貪酒的毛病,讓姬衡出宮的時候給她帶一壺寶賓樓的浮太白,他一臉無奈,卻還是撫着她的頭輕輕應了。
姬朝宗本以為母親肯定有許多話要和父親說,哪想到僅這一句家常話。
可這一句家常卻已抵過所有。
無需解釋,無需多言,從始至終,他們兩人都彼此信任。
姬朝宗以前或許不懂,可和顧攸寧經此一事,倒也看懂了幾分,他握緊手中的玉佩,朝人颌首,“好。”時間漸晚,他也未再耽擱,又和姬雲狂兄妹囑咐幾句就和幾個長輩拱手離開了。
……
诏獄。
許安清還在批閱公文,聽說姬朝宗來了,他長眉微挑,傍晚就聽親信說姬朝宗和顧攸寧回來的事,那人一向行事張揚,不知道躲避鋒芒,即使如今姬家落到這種田地,他也依舊我行我素,一進城就給京兆府送了一份大禮。
這不,現在又鬧到他面前來了。
诏獄由天子統管,無天子旨意,誰也不準随意進入诏獄,縱使皇親也不行。
來回話的官差一臉為難,低着頭,說道:“卑職說了,可姬大人還是不肯走,大人,這可如何是好?”若是旁人,他也不會特意過來,可那位可是姬大人,年輕有為又位高權重,別說為難他了,他是連句重話都不敢說。
畢竟姬大人兇名在外,就連他們诏獄裏的許多刑罰也都是出自那位姬大人的手。
許安清看他一臉驚慌,溫聲笑道:“他又不是豺狼虎豹,怎麽就這麽害怕?”
他放下手中紫毫,推着輪椅到那博古架旁拿了一本書,氣度清貴,動作閑适,看着倒不像是掌管诏獄斷人生死的九卿,反而像是一個在自己書房品茶焚香的世家公子。
官差怕他行動不便,要上前幫他,許安清卻笑着擺擺手,“不必。”行動自如地推着輪椅回了原本的位置,而後才又說道:“讓他進來吧。”
官差心下松了一口氣,但想到诏獄的規定,不由又蹙眉小聲,“可陛下不是說了……”
“時間問題罷了,不必擔心。”許安清笑着寬慰。
那位真想要做什麽,又豈是他們能攔得住的?只是一頓罰少不少得了,倒是難說了……等官差領命告退,許安清長指輕點桌子,“暗影。”
“主子。”一個黑衣護衛出現在他身後。
許安清閉着眼睛,手上動作卻未停下,一聲一聲,“你說局勢會如何?”
暗衛抿唇,輕答:“祁王殿下傍晚時分給您送來一份山河社稷圖。”
“哦?”
許安清睜眼輕笑,“咱們的祁王殿下還真是知道怎麽投其所好呢。”他說着側眸往外頭看一眼,似乎能聽到一串腳步聲,他收回輕敲的手指,等腳步聲漸遠,才又說道:“明日太子就要被發配涼州了,我還真想看看咱們這位姬大人會怎麽做呢。”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