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水沐乃瑞親王世子, 理應坐于上首。但水沐不僅未讓林如海行禮, 自己還行個下輩拜見長輩的拱手禮, 又自覺坐在了左下首的位置。
“我今日并非以親王世子的身份前來拜訪，而是單純以一個晚輩的身份。林大人無需多禮。”水沐如是說道。
若在平時, 林如海萬萬不敢把這些話當真。上位者與你稱兄道弟只是為了表示自己禮賢下士平易近人, 不過就是一種收買人心的手段而已。如果真的跟上位者稱兄道弟，那應該就離死不遠了。
但是……林如海想到水沐此番可能的來意, 疼愛女兒的父親的情感瞬間站得上峰。林如海穩穩的坐在上首之位, 順便挺直腰背。
丫鬟斟上茶來, 一時間廳堂中茶香四溢，潤人心扉。
林如海見水沐不說話, 便端起茶杯好整以暇的喝起茶來。似乎水沐不開口, 他也不打算提及那劍穗的事情，就當沒有瞧見。
水沐正在沉吟說辭。
在他的認知裏，女婿頭次拜見老丈人就沒有不被為難的。即使以前大加贊賞, 可一旦身份發生轉變，就會對以前欣賞有加的晚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說來水沐也是可憐。因性情冷清, 朋友不多，唯有的那幾個還都是江湖中人, 要麽沉迷武功對男女之情興趣全無, 要麽信奉處處留情絕不成親，所以能夠當做參考的就僅有水钰一人而已。
水沐到現在還記得, 他舅舅知道水钰和沐清在一起時候的臉色，從春風和煦變成春寒料峭, 只是一霎那的時間，比老天變臉還快。簡而言之，水钰雖說是他舅舅喜愛的晚輩，卻不是女婿的理想人選。好在沐清自身也有問題，自小就喜歡穿男裝當個假小子，女而且人緣十足，即使穿女裝都有不少姑娘為之傾倒，還真沒有幾個男人能夠降服得了她。他舅舅雖然後來同意了，但在此之前水钰可沒少被他舅舅和兩個表哥折騰。
水沐認為林黛玉比沐清要好，娶為妻子的難度肯定比水钰要大的多，所以一早做好心理準備，而且盡可能達成林如海對女婿的要求，許在提親的時候能少些麻煩。
茶水已經不再冒熱氣，水沐終于開口道：“林大人，晚輩今日前來欲向令千金提親。”
等了半天的林如海差點沒把茶水噴出來，看着水沐，十分無語。一般講究的人家提親時都會有各種章程，便是窮苦人家在提親時都會請媒婆在場。他原以為水沐只是來解釋他與林黛玉的事情，萬沒想到他一上來就說這個，讓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世子說提親……可惜林某沒有看到世子的誠意。”林如海隐晦的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若林大人答應，晚輩回去就告知父母，正式提親。”水沐說道。
“……”林如海怔住，“所以你這是在問我的意見？”
成親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之所以在前面，意在先父母同意才可。大多親事在兩家長輩心照不宣前都不會在明面上提及，畢竟經常會出現你看上我家女兒但我看不上你家兒子的情形，如此即使一方拒絕，也不會傷及另一方的臉面。不過皇室成員都是賜婚，也就是直接通知你。這種情況下，即使自家才貌雙絕的姑娘嫁個滿腦肥腸的家夥，你也只能自認倒黴。
因此，水沐竟願意詢問他的意見，倒讓林如海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是。”水沐點頭，“如果林大人不同意，今日之事也不會影響令千金的名聲。”
連自己不同意的狀況都考慮了，林如海不由好奇心大起，膽子也壯了起來，試探着問道：“我若是不同意呢？”
“晚輩會再接再厲。”
看着水沐認真的面容，林如海仿佛看到水沐日日來府提親的畫面，突然覺得人有時候太執着也不是件好事。
“不過……”水沐微微蹙起眉頭，有些疑惑，“林大人究竟對晚輩哪點不滿意？”
林如海一怔，重新以老丈人看女婿的目光審視水沐。
水沐有超塵脫俗之貌，林黛玉有不食人間煙火之美，二人站在一起，猶如天造地設；品性也十分難得，無不良嗜好，文武雙全，人又上進，可堪為良配；不說家世，家中成員簡單，無論王爺王妃長公主都是性情極好之人，林黛玉又早已習慣同他們相處，因此無需考慮林黛玉是否會在婆家受委屈以及日後的婆媳問題。
雖說與先前定下的選婿标準有些南轅北轍，但水沐并非招蜂引蝶之輩，即使他現在仍是京城最受女子追逐的貴公子，但他周身散發的寒氣以及天山雪蓮的氣質讓人只可遠觀不可接近焉；而且經過幾年的接觸，水沐性子冷清卻絕非涼薄之人，真要說起來，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中還有不少衣冠禽獸；至于年齡，好像也不是問題，如今黛玉就已經親手編織劍穗相贈了……
對了！劍穗！
林如海終于想起那只讓他心裏七上八下的劍穗，眼神陡然銳利，盯着水沐緩緩道：“你劍上的劍穗倒是精致，不知是在哪裏買的？”
其實林如海更想問那劍穗是不是林黛玉送的。只是這話挑的太明，他實在無法不想相信林黛玉會做私相授受的事情。其實更确切的說是還未來得及送出去就被他給截獲。想到莫名消失的劍穗……得，世子又多了個罪名，不問自取。
“此為非賣品，無處可買。”水沐思量下老實的說了，“是令千金相贈。”
林如海聽到這話，立刻變了臉色，冷哼一聲道：“世子也是通讀四書五經之人，更是本朝狀元，可知道私相授受是為何意？”
“知道。”水沐點了點頭，“不過劍穗乃是晚輩十五歲生辰時令千金送的禮物，并非私相授受。”他也并未說謊，只是說一半留一半。其實他所有的劍穗從樣式到配色都完全一模一樣。而且林黛玉雖然送了他許多劍穗，但先前都是單純的情誼，絕無兒女私情。
林如海臉色緩和了下來。林黛玉那時不過是八歲的女童，若為生辰禮物的話倒不會影響到名聲。
他又試探着問道：“說起來，我也曾經丢失個和世子劍穗一模一樣的扇墜。不知世子可曾見到過？”
“林大人不如再找一找。”水沐面不改色。
林如海也不好再繼續問下去，總不能指着水沐的鼻子問‘是不是你偷了我的東西’。剛才他說的那些話已經有些不顧上下尊卑，如果再懷疑水沐乃賊的話就實在放肆無禮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必須搞清楚，就是林黛玉的态度，否則他絕對會寝食難安。
水沐倒沒有半點隐瞞，含蓄的回說先前在姑蘇時他已問過林黛玉，林黛玉并沒有反對。讓林如海原本還未恢複平靜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
“這種事情你怎可問黛玉？”林如海急道，“你此時來問我不也一樣？”
“是令千金嫁又不是林大人嫁，自然林姑娘的意見最重要。”水沐微微詫異，繼續解釋起來。婚姻雖是結兩姓之好，但真正在一起過日子只有夫妻二人。如果林黛玉不甘願與他成親，即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也只會徒贈憂傷，郁郁寡歡。畢竟是林黛玉的終身大事，與其他人無關。有時候‘汝之蜜糖，彼之□□’。
林如海暗暗嘆了口氣。如今這世上怕是沒有多少人能懂得‘汝之蜜糖，彼之□□’的真正含義。即便是他，之前也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來挑選女婿。說起來又不是他嫁，他喜歡的林黛玉又不一定會喜歡。
林如海終于發現自己在選婿問題上從一開始就犯了錯誤，沒有問林黛玉喜歡哪種類型的人。就如他千辛萬苦挑選的那兩個女婿人選，沒準林黛玉沒一個能看的上眼。即使日後讓她從這兩人中選一個出來，也不過是矮子裏面拔将軍，不喜歡依舊是不喜歡。
林如海又看向水沐。黛玉從姑蘇回來已有幾個月的時間，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自認觀察入微，絕對可以察覺處黛玉心情的好壞。若黛玉在姑蘇是因為不想連累到他才勉強答應的世子，回京城後應該心神恍惚憂心忡忡才是。既然沒有，那就表明黛玉對嫁給世子這件事并不排斥。
既然女兒已經有了人選，那他這個當爹的還有什麽好說的？而且黛玉又不是找個油嘴滑舌的窮書生或是不學無術的街頭惡霸，世子可是京城有名的無雙公子，無數權貴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擠破了腦袋都想要将自己的女兒嫁給的人。說來還是他占了大便宜。相信這門親事一傳出，他就能收到無數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水沐見林如海未再說話也沒有出聲。堂內一時寂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林如海突然笑道：“世子去考狀元莫非是因為我先前說玉兒未來的夫婿當為在春闱中嶄露頭角的學子？”
水沐有些不自在，“晚輩只是希望林大人能心甘情願的同意親事。您若是不開心，令千金也不會高興。”
林如海露出懷念的面容，緩緩說道：“玉兒剛出生的時候只有這般大……”他用手比劃了下，“比普通孩子要小許多，聲音也不大，哭起來柔柔弱弱，我和她娘都害怕她養不大。‘從會吃飯時便吃藥’一點也不誇張。但玉兒自小就善解人意，懂得體恤我們。每次她喝完藥，都露出甜甜的笑說不苦。其實那藥我和她娘偷偷嘗過，跟黃連一樣的苦。可她為了不讓我們擔心，便笑着說不苦……”
說到這，林如海眼中已有淚光閃爍。水沐安靜聽着，心裏卻為那小小的黛玉默默心疼。
“後來墨哥兒出生了。說來慚愧，雖然玉兒依舊是我們的掌上明珠，但作為傳承的墨哥兒對我和她娘來說更重要。那三年我們幾乎都把心思放在墨哥兒身上，對玉兒鮮少過問。玉兒卻從未埋怨過我們，對墨哥兒也是一樣的疼愛。”
“墨哥兒和她娘相繼亡故後，老實說，那時候我已經萬念俱灰。再加上身體不适，便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将玉兒送去榮國府除了想讓史老太君教養她，其實也有托孤的打算。因為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
“後來多虧大舅兄罵醒了我，我才醒悟，我是玉兒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果連我都抛棄她，那其他人在各種緣由下也會抛棄她。雖然及時将玉兒接了回來，但玉兒到底在榮國府過了一年寄人籬下的日子，受了不少委屈……”
之後林如海又開始絮絮叨叨的講林黛玉與他們相遇以後的變化，說他很感謝他們一直以來對林黛玉的疼愛與照顧。
說到最後，林如海站起來對水沐拱手鞠了一躬，鄭重的說道：“玉兒她，以後就交給你了。”
水沐急忙将林如海扶起來，同樣鄭重道：“林大人請放心，晚輩必以命相護。”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麽麽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