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桓澤話裏不掩譏諷, 坦蕩的把崔嫡珠比作了民間那些為了蠅頭小利而不擇手段的市儈。
偏偏,崔家還真的是以經商為生。
崔嫡珠接連遭他奚弄,心裏也生了小情緒, 可一想到祖父臨終前的說的那番話, 她将情緒藏好,面上浮起一抹笑意, 婷婷上前, 誠心行禮致歉。
“太子哥哥教訓的是, 是我目光短了,念着林家哥哥與鐘姐姐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分,便是不為那頭面……”
她把話只說了一半, 眼眶裏便盈盈落淚,徑自拿帕子拭了好幾次, 反倒越發的悲切, 整個人像是蒙受過天大委屈, 哽咽着泣不成聲。
再看秦桓澤,面上烏黑一片,旁的話他聽得不清, 唯獨那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分,一字一句都覺得刺耳。
他與小荷花親近多年,唯獨一個蘇宏一個林紹瓊, 是最令他不喜。
蘇宏家世清白, 無兄弟旁支|那些亂糟糟的內宅關系,蘇景山又跟先生是摯友, 是以先生早就對蘇宏有招婿之意。
至于林紹瓊——
秦桓澤眼底的凜色久久不散,林家仗着幾代帝師的身份,手未免伸的長了些。
他将不喜的目光打在崔嫡珠身上, 林紹瓊可惡,但這些話也不該由旁人拿到他面前來說。
正在屋內氣氛降至凝絕之時,就聽門外傳來嬌啼的笑聲。
“奴婢聽彭總管說,崔家小郡主來了,就大着膽子過來瞧瞧,順帶跟小郡主道一聲謝謝。”
只見珠簾抖轉,清荷一身胭脂色石榴長裙,迤逦施施,上着素色青蘭小半袖,墨綠的披帛镂空繡着幾朵蓮葉田田,與秦桓澤腰間挂着的蓮紋香囊默契呼應。
明媚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峨眉杏目,纖長的睫毛下盈出好看的月牙,面上甜甜的笑渦撥開陰霾。
“您又吃這茶,後味略微泛苦,奴婢不愛。”她拿眼朝上首橫過,順手就将茶盞遞下,讓人換清淺的來。
秦桓澤詫異片刻,回味過來她的意圖,笑着在她手腕捏了一把,接過她遞上的‘她愛的口味’。
輕咳一聲,淡淡道:“下次孤會記得漱口,不讓你嘗到。”
清荷臉上臊的通紅,她只是來演一出驕縱,敲打敲打崔嫡珠那枚快要飛起的妄想而已,沒想到竟被他三言兩語把自己給折進去了。
比她臉色更紅的是立在一旁的崔嫡珠。
都是自幼見過世家內宅的姑娘,各自揣着什麽心思再明白不過。
她來給鐘清荷上眼藥不知道太子到底聽進去了多少,但鐘家小姐這一記耳光,倒是在她面前打的響亮。
好在她演習慣了,須臾功夫就恢複如常,接着清荷方才的話道:“鐘姐姐也不必謝我,那本就是林公子求了許久,我才不得不應下的事情,方才我還在跟太子哥哥道歉呢。”
崔嫡珠眼睫微顫,似是又要落淚,一副茕茕自哀的樣子好不惹人可憐,“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清荷在心底翻了個大白眼,誰說崔家郡主沒在京城學些什麽?這京城貴女落淚裝委屈的本事,崔嫡珠青出于藍。
礙于身份不同,她也不好多說,只站在秦桓澤身畔,稍稍後退半步,把眼前這位委屈的哽咽嬌憐的小郡主丢給主子來應付。
秦桓澤因林紹瓊生出的那點兒醋火,早就被一盞苦茶潑滅,這會兒只惦記着方才捏過的柔荑和茶香。
只是說出來的話依舊生冷:“如今阿兄遠在青州,你頑劣驕縱也是疏于無人拘束的緣由。”
他嘴角浮出一抹滿意的笑,道:“孤與阿兄情同手足,自然拿你做親妹妹一般看待,張嬷嬷是宮裏的老人,規矩舉止一向得體,自今兒起,就指去你身邊,悉心教導,別落了宣平侯府的面子。”
……
崔嫡珠士氣高漲的來,垂頭喪氣的回去,臨走身邊還跟着一個板着臉不茍言笑的教習嬷嬷。
親眼瞧着人走遠了,清荷才松快下來,趴在桌子上笑的肚子發疼。
秦桓澤太太太損了,崔嫡珠分明是來給他上眼藥呢,結果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不得不學什麽見了鬼的宮規禮法。
那張嬷嬷她也是認識,那位是宮裏出了名的虎姑婆。
早年間肅親王府冒出一名性子妖嬈的庶女,人美聲甜,又賣的一手好慘,在肅親王面前頗為得寵。
府裏不少姊妹都曾因她受罰,偏肅親王念她年幼無知,多番包庇。
肅親王妃為正家規,專門親自進宮走了一遭,領了張嬷嬷回去,不消月餘,那庶女就不堪重任,自請家廟修行,帶着奴仆錢財跑的遠遠的去了。
秦桓澤指了此人給崔嫡珠,擺明了是不能讓她在京城好過。
就是不知道這崔家小郡主耐力如何,能在張嬷嬷的摧殘下熬過多少時日才回青州。
秦桓澤吃下最後一口茶水,走至她的面前,府下身子,笑着壓上了她的唇。
淡淡的茶香味在她唇齒間彌漫開,他吮着她的吸氣,碾轉沉長,一點一點的吞噬掉她僅存的理智。
清荷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溺水的幼獸,四面環水,唯一一塊浮板之上,他伸着手,沖她笑的明媚,這只手,她不接就要沉入水底,再不能重見天日。
就在她近乎窒息的時候,秦桓澤才笑着放開了她,親昵的在她面頰蹭了蹭,問道:“這次的茶,不苦了。”
清荷斜眼抿笑,沖他翻了一個白眼:“您打人施暴那事,奴婢還沒忘呢!”
秦桓澤臉色笑意僵住,摸了摸筆尖,澀然道:“孤不是處置了崔嫡珠,也算替你報了仇。”
清荷道:“崔家郡主救我出苦海,我與她有什麽仇怨?”
她把五指張開,指着手上愈合後顏色略淺的疤痕,“您瞧瞧,這都是在中宮做織機刺繡的時候落下來的,合該奴婢就是奴婢命,在東宮您喊打喊殺的吓唬着,出了東宮人家可是真打真殺的惦念奴婢的小命。”
秦桓澤仔細把她的十指都看了一遍,新傷舊傷,少說也有一二十處,雖說已經塗過了藥膏痊愈不少,但那清淺的疤痕瞧去,也知道她在中宮遭了什麽樣的罪過。
他将她的指握在掌心,認真起誓:“孤給你報仇,傷了你的,孤一個也不饒!”
清荷抽回雙手,臉上清淡着不說話。
報仇?
她頭一個想報的仇就是——也掐着他脖子,讓他嘗嘗瀕臨窒息是什麽感受。再咬着牙警告,他的那些小把戲,自己早就看透了。
只可惜,眼下她暫且只能忍下他的魔瘋,哄着他把爹爹從太和殿的地牢裏救出來才行。
秦桓澤當她不信,抿着嘴并不多言。
他對她的好,日子久了,她自然能瞧得清楚。
這邊二人各揣着心思,中宮卻是一片熱鬧。
司天監挑了幾個黃道吉日送來,皇後娘娘只着手準備着齊妙妙和太子爺大婚的事情。
一個是自己疼在掌心的親侄女,一個是自己視若珍寶的兒子。
兩好結一好,日後他們母子兩個的關系也就更加親近了。
齊妙妙試穿着尚衣局送來的喜服,笑的眼睛眯起。
她盼了這麽多年,所有人都告訴她,東宮太子妃的位置,一定是她的,如今終于要拿在手裏了。
“小姐穿上果然是最得體不過了,也是咱們娘娘眼光好,花色樣式都娘娘親自挑選的,小姐還有什麽要求,只管提,新娘子順心了這日後的小日子才和和美美。”
派來的嬷嬷是從齊家跟着進宮的,在齊妙妙跟前說話自然親近,她一邊比量着齊妙妙身上的喜服,一邊說着讨喜的奉承話。
婚期在近,齊妙妙這兩天的心情也大好起來。
雖說舞弊的案子如今鬧得沸沸揚揚,但有皇後娘娘做主,大婚的日子反倒提前不少。
她輕輕笑起,笑意裏多得是得意與炫耀,小日子和和美美?等她做了太子妃,弄死了那賤人,便是如姑姑這般茕茕高坐在令天下女子羨慕的位置,那也是和和美美!
試過了衣服,齊妙妙去皇後那裏吃茶,她這些日子修身養性,白日跟着皇後種花修身,夜間佛前誦經,好一派淡雅泊然。
“太子喜甜,中意心靈手巧的姑娘,日後你入了東宮,多些體貼,善解人意的事情不管是真心也罷,假意也好,總是要有拿得上臺面的一二。”皇後貼心的叮囑她一些事宜。
齊妙妙點頭應下,細細的回話:“昨日我倒是吃您做的芙蓉糕味道甚好,正想尋您指點呢。”
皇後舒笑,放下手中的香鏟,拍在她手背道:“你倒是跟太子一個脾性,他也是最愛本宮的這道芙蓉糕。你若想學,本宮便把那做糕點的廚子賞你,男人都愛順心順意,你只柔香軟玉的體貼在懷,他自然能瞧出來你的好。”
齊妙妙心下癟嘴,姑姑繞指柔了這麽多年,除了聖上的表面尊敬,再沒有什麽。她活這麽大,從不信天下能有送到手邊的好事。
若是真想得到一樣東西,一個人,那就去争取,即便使些手段,真真切切握在手裏了,才是自己的。
她雖對這番話不敢茍同,但還是乖巧的點頭應下。
雙手抱着皇後的臂膀,嗔嗔發嬌:“您最疼我。”
皇後少有母子溫馨的時候,面前的侄女馬上就要成了自家兒媳婦,心裏更是高興,對她這般的親昵較往日更為受用。又拉着她的手,講了許多太子小時候的溫馨往事。
……
清荷領着手捧喜服的尚衣局公公,抿笑進了東暖閣。
太子爺最近桃花正豔,前腳剛走了一個崔嫡珠,後腳就排上來個齊妙妙。
回頭風一吹,這紅豔豔的桃花滿布京城,聖上倒是不用愁皇室子嗣不興了。
“殿下,尚衣局送喜服來了。”她眉眼舒展,嘴角還留有一絲沒來得及藏好的笑意。
秦桓澤埋頭政事,頭也不擡的吩咐道:“放下吧,回頭孤試好了再去通傳。”
小太監應了個是,小心的把呈盤交于東宮的人,低着頭,緊步退出。
清荷立在一旁,直盯着他笑:“殿下是在等奴婢拈酸吃醋?還是盼着奴婢掀了您的書案,把一地奏折踩上兩腳才成。”
“這兩樣孤都沒盼。”他面目含笑,擡頭望向她,聲音清朗道:“孤在盼一道聖旨。”
清荷揚眉,也覺得好奇,笑着問他:“什麽聖旨?”
尾音剛落,就聽外面彭嘉福匆匆進來,朝她急促促道:“鐘奉儀,您快着些去面前接旨。”
清荷:“?”
秦桓澤朝她擡首示意,她揣了一腦子疑惑,才挪步出去。
屋外的風吹進,卷着簾紗迎風起舞,清荷蹙緊了眉,盯在手中的黃絹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握緊指尖。
“日後你是孤在冊的良娣,誰要再敢對你用刑苛責,也得掂量掂量才成。”秦桓澤笑着對她咬耳。
清荷抱緊聖旨,身子往一旁挪了挪,離着他遠一些,警惕道:“殿下大婚在即,怎就突然請下這份旨意?”
他有別的心思暫且不提,沒過兩天的時候就是他與齊妙妙的大婚了,太子妃未立,就先給她擡了一個良娣的身份,是嫌中宮這些時日清閑,沒再來找她麻煩?
聽到她提起大婚的事情,秦桓澤目下清冷:“宋志平昨天從平江府趕回,家都沒回就連夜進宮面聖,這會兒還在太和殿裏沒出來,齊文棟想做孤的岳丈,怕是不能了。”
清荷聽他話裏意思,似是有些什麽,瞪大了眼睛等他下文。
秦桓澤伸手在她面頰輕捏,半真半假道:“孤倒是盼着喚先生一聲岳丈。”
他歪頭沖她發笑,半顆小虎牙顯得格外的亮白,屋子裏掌着燈,将他白日的清冷滌去,披上了一層難以描述的溫馨,散在身後的長發被身後的風吹起,淩亂的飛在她的鬓邊,和她的發纏在一起。
許久,才聽見他柔聲說出下半句:“顯得親近。”
燭影在風中亂炸,清荷剛剛像是心頭漏了一拍,只作打鼓似的嘭嘭直響。忖度樂許久,也沒弄清楚他說的親近是指爹爹還是指的她。
二人對視,她雖不甘,卻還是敗下陣來,怯怯的別過臉去,嘟囔了句:“又欺負人。”
秦桓澤這才笑着給她解釋:“你才是又冤枉人了。這聖旨可不是孤去讨的。”
齊家人小心眼兒,他再惦着替她出氣立威風,也不會選在這個當頭上讓她叫人悱恻。
清荷反唇:“若不是您,聖上哪裏能記得奴婢是哪個?”
秦桓澤氣的想要過去捏她的臉,無奈道:“你是沒到宮門口去瞧,替先生的平反的書生都開始靜坐示威了。”
秋收農耕,這個時候最閑的可就數那些念書人了,加上他有意讓人散出去的那些風聲,累積了這些日子,外面的學子群情激昂,在禦林軍的指揮下每天自發的點某打卡,比六部官員都要積極。
就發生在天子門口的事情,聖上就算是想看不到,也是不能。
但是這麽久了聖上都隐忍不決,偏偏宋志平前腳從平江府回來,轉天冊封的聖旨就送了過來。
齊家,怕是蹦跶不聊幾天了。
清荷豁然大悟:“聖上想借奴婢給衛國公府一個下馬威!”
尋常人家正妻未娶都不多納妾的,更何況在這個時候擡一個良娣出來。
轉瞬她又不悅,翻眼皮瞪他,冷冷的哼了一聲,倒也算是父子同心,淨撿她一個好拿捏的比刀。
突然被她這麽一瞪,秦桓澤心裏也有些慌亂,他這幾天洗心革面,還在小姑娘的觀察期中以備考核,可就這麽瑟縮也不是他的性子,只得把話題婉轉,拿探量的目光在她身側上下游弋。
“您又盤算什麽呢?”清荷沒好氣道。
她如今被他們父子兩個多番拿出來當刀使着,還能如何?
四目交接,誰也不多退卻,似乎都在等着對方先挪目敗陣,秦桓澤噙笑,看似春水碧波,說出的話卻實在讓人發惱。
“孤倒是想起一正經事情,昨兒你是奉儀,還能借口是個伺候的小宮女,避開了侍寝的大任。如今鐘良娣寶冊在手,你也知曉,天家子嗣鮮少,父皇盼孫子也不是這一兩日了。倒不如你我齊心,日後抱着小皇孫去太和殿,別說是一個先生要救了,就算十個八個父皇那兒也一準兒笑着點頭。”
他笑的坦坦蕩蕩,臉上不見絲毫羞臊的意思,似是和她商議一件再正經不過的事情。
清荷氣的幾欲昏死過去,臉上滿是憤恨難看,伸着手,拿指尖戳在他的臉上,顫抖了三四次,才站穩了腳步,虛虛撐在桌子上,咬着牙啐罵:“你這個黑心肝的臭流氓!你……你……”
她出身大家,便是在宮裏也沒聽過那些不堪入耳的渾話,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麽厲害的罵人的話,喘了兩口大氣,閉目思索久久,又補了一句:“呸!你不要臉!”
秦桓澤望着人去簾顫的那處,笑着伸着手在自己臉上摩挲兩下,得意的自言道:“原是她想看孤不要臉的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