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世歌辭 — 第 49 章 ☆、鏡事

王誼悠悠清醒。

頭痛欲裂之感讓他看起來有些痛苦,慢慢起身,便透過赤紗望見了遠處桌案前讀書的珅兒。

明媚陽光下的人兒一襲紫色繁花裙,看起來更傲然尊貴,也更加飄渺無形。

珅兒聽到這邊的動靜稍稍扭頭,卻見王誼又躺回了床榻裏。

她心知他怒火未燃盡,擱下書本來到床榻前,勾起珠紗。看着背對自己的人,心裏仍不是滋味。

“你可清醒啦。”

軟嫩的問話卻只得來悶聲應對:“不如醉着。”

這冷意瞬間冰封了珅兒大半的溫熱,看來他是完全酒醒啦。

“醉着再痛快也是虛度光陰,你如此年歲還要我來說這道理……”

讨好的語氣換來的依舊是冷漠相對,可珅兒只能忍耐。

“那你就躺着,待我說清昨日……”

“公主切莫再提昨日半字,除非是想我羞憤而死。”

這話着實惱人,珅兒深知自己有“罪”在身,已是拼盡全部的耐心在寬容他……

“你誤解如此之深,我是非說清不可。”

“那污穢之事何需再聽第二次!”

絕情的辱罵最終讓珅兒岌岌可危的忍讓砰然破碎,她抓住王誼的手臂将他的身子反轉過來:“就為那一眼,你要疑心到何種地步才甘心!”

王誼忍着那掐進血肉的力氣,眼底的鋒芒更勝過她。

“一眼就如此不堪,還要我如何誤解。”

“我究竟有何不堪讓你厭惡如此?”

這話忽的激怒王誼,他一把推開鉗制自己的雙手,絲毫不顧忌珅兒倒向一旁的身子,徑自起身。

“公主光天化日之下依偎在別的男子身上還不夠嗎!”

珅兒受着刺心悲痛,急聲辯解:“那是他趁我睡着有意為之,我根本不知情。”

“若無私情,公主怎會在一個外人面前安然睡去,那邬巉又有幾個膽子敢輕薄公主!”

咄咄逼人的怨怪讓珅兒渾身發抖,抓住床單的力氣也不知變得多大。

兩人都咬着一口氣不肯退讓,割人的靜默直至被一滴眼淚穿破,珅兒的怒恨霎那間敗給了痛心。

王誼已感受到她無聲的悲苦,卻仍舊旁觀。

“你不信他膽敢如此,倒信我沒有廉恥之心……”

王誼聽她語氣不對勁忽地回頭,便見她已走到梳妝臺前拿起了鏡子,他心驚立即上前:“快放下!”

那鏡子随着他的話音一同砸落,珅兒伸手去抓那碎片,幸而王誼一把将她拽離了那處。

他将珅兒按坐在床榻上:“我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你怎也失了理智竟然要傷自己?”

突然軟下的擔憂之語讓珅兒有些困惑,可那委屈的眼淚已失了控制落下來,淩亂的心緒也根本猜不出他究竟是什麽心思,更不想再開口說話啦。

王誼看着她脖頸處滑落的淚珠,心疼為她拭去。

“若任我誤解下去,不要幾日你我便可鏡破釵分,不恰好遂了公主心意嗎。”

無法平複的心被王誼的一句輕易斬斷浮躁,她懵懂擡眸,仍隐爍着傷痕無數。

可憐的模樣如割在王誼心上的刀痕,同是疼痛不已,偏偏此刻又不得不強勢與她對峙一些事情。

“你如此在意我的誤解,又怎會不在意我?你我多日不曾有過言語,我深知你怨我,可也未斷過一種猜疑。你怨我輕慢你公主尊榮之時,是否也怨我辜負了你的心。”

珅兒幡然大悟,原來,他剛才都是在順水推舟試探自己。

“你……都是騙我?”

王誼終于不再忍耐:“若不是我昨夜醒來,也不會想到此番試探。”

珅兒心裏“咯噔”一下,立即便想逃避,王誼卻一把抓住她的雙手,低蹲在她身前。

“別慌,更不要怕被我看穿心思。你我本是心意相通的一體,是你從未意識到這點,如今才覺得慌張,甚至恐懼。”

他盡力安慰珅兒的情緒,卻不知她一時之間還無法承受這轉變,只有滿心的委屈和怒氣。

他明知道昨夜自己投入他的懷抱,早已将自己的心思看穿……他明明都已洞悉一切,還裝作無知,還對自己如此狠厲,失顏與委屈淩亂攪纏在一起更是令她難以釋懷。

王誼感受得到她的百轉千回,不敢松懈手上一絲一毫氣力,生怕她再逃離自己。

“這些時日的吵鬧雖然誅心,卻也敞明了你我心事。纾饒那日情急之言我并不意外,我非鐵石心腸,公主待我如何我怎會沒有感覺?可越是清楚,越心不甘。如此美好的一段情,居然差點夭折在我手裏。”

溫柔的安撫一直未斷,珅兒卻毫無動容之象,急于得到回應的王誼手下的力氣逐漸變大,珅兒感受到他的強勢,再度流下了眼淚。

“公……”

“起開!”

珅兒趁着他想給自己擦淚的空擋推開了他,起身背對。

“你什麽都懂,什麽都已洞悉,為何要故作不知來戲弄我?昨日又不辨皂白那般痛罵我……你最不知的,就是我這幾日已經受盡了折磨……”

她悲傷的埋怨着,王誼只覺要被那些淚珠侵噬了血肉。

“是我愚蠢,總以為你慢慢會了解我的心,卻沒讓你熟知我的一切,養成你我的默契。待你盛怒之際我又只顧自愧,日日避讓,讓你獨自壓抑這麽多怨念,還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哪有可趁之機!”

珅兒羞急回身:“你來時我不過剛睡去,那邬巉就算有禍心也不曾有機會得逞。你來時也看見了,哪裏到你想的肮髒地步。”

王誼見她急切又委屈,一時也亂了心,不敢再過激的指責。

“是是……昨日我确實是氣急敗壞口不擇言,我……我向公主賠罪,不該那樣說。”

珅兒聽他這口氣又傷心起來,“你這話才是哄騙我,你心裏根本就不信。”

王誼微微蹙眉,胡亂的給她擦掉淚水,卻讓她哭得更傷心。

手足無措下只好将她抱在懷裏,輕撫她的背,想起昨日之事,他的确是難以釋懷。

“不是不信你,我只是在惱恨那邬巉犯上不軌……”

珅兒擡起淚眼:“你是恨他大膽荒唐,也怨我與他在一起是不是。”

王誼不想故作大度。

“他對公主的別有用心定不是昨日才有,公主玲珑之心怎會看不出?對他怎能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他盡量平和的袒露自己的心結,“那一眼實令我震撼難受。”

珅兒懂了他的在意與芥蒂,再度為他解釋:“我對他一向避而遠之,除了昨日……”她聲音染上落寞:“遇上之後我實在沒精力和他糾纏,就疏忽了他的跟随……”

王誼愧疚襲心,他怎會不明她如此疲累的原因,那些怒意也消解了一些,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個明白。

“那些令你苦惱不堪的事,如今可放下啦?”

珅兒聽聞後卻未曾開口,可這對王誼來說也是答複啦。

他故意輕松道:“……我沒有懷疑,也不會再生氣啦,這場意外不是你的疏忽,是我的過錯,今後你我都不許再提起啦。”

珅兒對此事仍是不放心,“你若還有疑心定要告訴我,不要在心裏偷偷的猜忌我。”

王誼自以為心腸已夠強硬,卻被這一語弄得心酸。

“都沒啦……你這般在意我的感受,我哪裏還能有懷疑。反倒是更後悔昨日說了那些混賬話,又傷了你一回。你若還有委屈也無需忍着……再打我兩下解氣如何?”

珅兒見他抓住自己的手就朝他臉上揮去,下意識的用了力氣拒絕靠近他,王誼看着停駐在半空的小手,全心等待着她的話。

珅兒被他看的有些心慌,稍稍轉了手,順着他的衣衫滑落而下。

“我平日就算訓斥那些丫頭,也是抓起什麽打兩下,倒先給了你兩巴掌。”

她聲音悶悶的埋着頭,王誼懂得她是為自己心疼才有這副別扭的樣子,心裏的歡愉已隐隐起了漣漪。

他順勢将她輕輕攬進懷裏,卻是抱的緊緊的。

“這倒是巧啦,我也從沒挨過誰的耳光。”他貼在她耳邊低語,輕松的口氣絲毫不像是在說這些讓他受辱之事。

珅兒微微推開有些陌生的懷抱,皺眉想着他這嬉笑之言。

“你還覺得是好事嗎。”

王誼溫柔一笑:“第一記耳光本就是我欠公主的,第二記……昨日的确覺得冤枉,可将公主惹得委屈至此,我倒也沒有虛受。”

珅兒固執起來:“你說的總是好聽,可之後還是要惹我生氣,你哄我有瘾嗎。”

“诶。”王誼輕輕扳回她想離開的身子,柔聲許諾:“你怪我言行不一,我還真有點詞窮。可你得給我一個寬恕,讓我把那些好聽的,都付諸于你。”

珅兒只覺周身有一個龐然大物燃着熾熱,散落的精氣一絲絲融進她血氣之間,就要彙入心裏……

“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今後不可再見那錦衣衛。”

這般強勢轉換令珅兒有些應接不暇,可他的神色格外認真,抓着自己雙臂的手掌也分外有力,甚至讓她有了絲膽怯。

可她聽見王誼說了錦衣衛,看來他已經調查過邬巉,那他被監視之事他又知不知道呢?若自己貿然提起此事,會不會再平添他的誤解呢……

“想什麽呢?”

這聲柔問仍像帶着銳芒,珅兒低喃:“他如此肆意妄為,是死有餘辜。可你……既知他是錦衣衛,就不能随意處置了他。”

“陛下的一個侍衛,敢對長公主心懷不軌,不該受處置嗎。”

珅兒微思:“你本事那麽大,應該早把他的底細查清了吧。”

王誼對她的坦白很滿意,也不瞞她:“是,我查到的,不比你這些年對他的了解少。”

珅兒對他的了解還是有些意外,但也清楚自己無需再多嘴,尤其是在這種情境下……千思萬想後只說了一句:“你當心。”

簡短的答複不僅是令王誼滿意的,更是心悅難掩,珅兒終于将他當作了親近之人,這些時日的愁苦在這一刻都似撥開雲霧啦。

珅兒看見他神情“不軌”,輕掙開他的鉗制,側身道:“我要說的都說清楚啦,不擾你清夢啦。”然後離開了他身邊。

王誼也不急抓住她,心情愉悅的看了眼外邊的日頭,昏睡至此時才醒,也确實不像話,難怪她會諷刺自己。

“來人!”

三位侍女端着水盆和衣物走了進來,王誼擡起雙手讓她們給自己更衣,雙眸卻緊緊貪戀着珅兒……

衣物穿戴好後,他直朝珅兒走去,可珅兒聽見他靠近的腳步卻擱下書卷走開啦,停在屋門處像是在賞景。

王誼輕笑,外頭的景致熱烈似火,也重燃了他陰郁多日的心火。低頭看見她放下的書,好奇留意了兩句,卻忍不住皺眉。

“我當公主在看誰的大作,怎麽一早起來,就讀這些女子的狠辣手段?”

珅兒未曾回眸,也不解釋就出了屋門,王誼跟随着一直來到前庭的樹蔭下。

她在石凳上坐下,“我從小見識最多的就是女子間的勾心鬥角,太子宮裏有,皇宮裏更多。母妃如此,皇嫂也是如此。原以為我是公主,不必憂慮這些……”

王誼的臉色驟然暗下,可珅兒并未回眸看見。

“可如今……看一看也未嘗不可。”

王誼心裏突然壓下了石頭,珅兒至今仍在為那事生氣,可他不能再像從前那般沉溺在內疚之中,那樣只會再次白費如今的局面。

“公主心裏的擔憂該告訴我的,這些‘招數’,今後不看也罷。”他順手将手裏的書籍撕成兩半,放入一旁的花叢。

珅兒沒有生氣:“你看不上這些‘兒女情長’,我卻看的毛發盡豎。”

她起身走至石欄旁,悠哉挽着絲帕,像在思慮疑惑。

“那李皇後竟敢将宮女的雙手剁下呈到宋皇帝面前,善妒的女人竟能如此妄為陰毒。”

“這也不盡是真實的,史官總是習慣将男子的怯懦無能嫁禍于那些尤物或是悍婦。”

王誼并不想讓她過多了解那些陰暗,所以不願深談。可惜珅兒沒有看出這一點,滿臉期待的模樣。

“那你以為,那位宋後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太陰毒了呢?”

王誼不解他為何會執迷于這個女子:“公主對她怎會如此好奇?”

“我對她不好奇。”她搖晃着腦袋:“我好奇的是你如何看待她的行徑?”

王誼眸色無波:“我平生最恨女子思質不善,對她,無話可說。”

珅兒心中寒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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