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馬怎麽說?”
珅兒站在岸邊,滿湖的睡蓮皆已醒來。
“還能與我有何異樣。”
“還算他痛心的夠清醒。”
衿若稍稍放心一些:“可此事……恐怕不會像一件誤會,說開了便過去了。”
她悠悠走至樹下,面色比剛剛又陰重了。
“你該知道,無後,罪大如天。”
湖面的風突然有些涼啦。
“與其讓他日後時不時的想起,心中不甘,你還是早些打算……以消埋怨吧。”
如此理應之舉,珅兒何嘗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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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已過,珅兒仰頭看看天色,也不知王誼午休醒了沒有。
她飛身跳上琯璩苑中的高樹,可是太久未曾練功,竟差點兒從樹上滑下去。
王誼疑惑轉身去尋那異聲,只見樹下落了一地紅葉。
他還以為是哪只野性的鳥兒在上頭歇腳,不在意繼續作畫,可筆墨浸透宣紙的那一刻,似曾相識的記憶漸在眼前鋪展開來……
珅兒小心的躲在大樹幹後,再悄悄探出頭。
王誼立于寬大的桌案前,筆墨如龍行蛇舞,嘴角的笑卻已離開畫境,他突然拿起一本書卷向後上方丢去。
珅兒看見那輕緩飛來的紙蝶,伸手輕易的抓住,然後像是被引誘一般飛向王誼——
“哎呦!”
她沒有注意到桌案上放了那麽多硯臺,雙腳剛好踩在上頭令她滑坐下去。
王誼被這“驚世之舉”吓了一跳,一把将她撈進懷裏:“傷着沒有?”
珅兒捂着摔疼的屁股,生氣的将書扔給他。
“關你兩日把你的心都關黑啦,連我都打!”
王誼慌張的接住書卷丢向一旁,柔聲哄着她:“我是想逗逗你,誰知你跟着就飛過來啦,快讓我看看,這桌子那麽硬肯定摔得不輕。”
珅兒順着他的懷抱從桌案上下來,卻推開了他。
“這裙子都成雞尾啦。”
王誼看着素裙上的一大片斑駁碎彩,淺笑。
“裙子花了就花了,屁股沒事兒就好。”
這話聽着難為情,珅兒轉過身去,卻留意到桌案上那張被她毀壞了的畫紙。
“這是我嗎?”
王誼湊近她耳邊:“還能是別人嗎?”
這話聽着就甜到了心底,剛剛的疼好似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帶着幾分嬌憨:“怎麽突然畫了這個?”
王誼低眸輕嘆:“這兩日空着,總想起那日放風筝的你,雖身處在繁花叢,卻讓我再無暇顧及別的……一時興起,就畫出來啦,可惜。”
“不可惜。”
珅兒小心将畫的裂痕撫平:“反正你也不必再對着畫兒度日啦。”
王誼微怔,轉過她與自己相視:“如此說來,我的禁足解除啦?”
珅兒幾分不好意思的低着頭,眼角的笑意已是答案。
王誼只願她這最真的歡喜再不被傷色驅散,有些事,他該說給她聽啦。
“那事,我想跟你說清。”
珅兒仰起頭,眸中有一絲試探。
“你想說清……殺傅聲不是為靜女?”
她的猜想讓王誼的臉色驟然沉重,卻搖頭:“此事不假,我是一怒之下殺了他,可他多年來對靜女一直心存私情,我殺他也不冤枉。”
這是珅兒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見殺意,竟也會讓她覺得膽寒。
“我知道,世間沒有男子能忍受這事,也體諒你的‘人之常情’。”
她慢慢聚集的委曲王誼看在眼裏。
“我知道,你是怪我那晚醉的太離譜……”
“你不是醉啦。”珅兒戳破他這句說辭:“你是對我有怨,怨我擅自去找姑姑,怨我不諒解你的苦衷。”
“是是是,都是我的過錯。”他趕緊順着話認錯:“不該将自己的罪責推卸給你,更不該曲解你的明理寬仁。”
他如此懇切地承認,珅兒也不知再說什麽,只生氣的走下桌子背對着他。
王誼跟上前,與她交了心底的話。
“那日也是急昏頭啦,此事因靜女而起,我怕你多心一些沒有之事,才對你只字未提。”
珅兒轉過身來,眼中浮起詢問之色:“你是說,我平日就太過多心,讓你不敢對我坦誠?”
王誼輕嘆:“思如絲缜,眸如謀清,本就是女子的天質。我不說,也是為了讓你少些煩心之事。”
這話聽着耳生,珅兒故意問:“這是你從我身上得出的感觸,還是閱紅顏無數得出的教訓啊。”
王誼的臉色漸漸陰沉。
珅兒趕緊握住他的手,解釋道:“我也是随口一說,好驗證你說的沒錯嘛。”
王誼卻笑不出,搖頭道:“看來我考慮的還不夠周全,該再加一令,量小如鬥。”
珅兒失笑:“如鬥你還不滿足?就因你剛剛那句,日後我連鬥大的氣量也沒啦。”
說罷,她邊依偎進王誼懷裏,都不曾察覺自己對他的依戀已到了如此地步。
低眸看着懷中惹人疼愛的女子,王誼的喜愛卻慢慢褪色成愁苦。
“若是你能整日這麽舒心多好,這幾日也不知怎麽啦。”
珅兒沒有擡眼,只伸手撫上他的錦繡衣衫。
“每與你吵鬧一回,就當是多添了一顆珠石,這樣來看……也挺好看的。”
王誼順着那些珠玉撫上她的手,溫柔的神色盡數落在她面容。
“好看卻不及刺目,就像結了痂的疤痕,說到底,終歸是個傷口。”
知道他這些時日有太多的自責與虧欠,珅兒眼眸輕移,便有了主意。她轉身舉起那張破裂的畫兒映在天際。
“那這也是它的傷口,卻也是你我和好的記號。”
王誼看着那漂浮的筆跡,明知她是寬慰自己,卻更覺得憂愁。她如今這般懂事寬忍,是不是都是被傷痛磨練出的防備……
“這只風筝是我畫的,如今也不知飛哪兒去啦……”
話中難以掩飾落寞,她突然扭頭,眼含不悅:“你從沒陪我放過風筝呢。”
她的小抱怨打破了王誼的愁緒,他走上前拿着那張畫兒,覆在珅兒耳邊:“那只飛走啦,我再讓它飛回來便是。”
珅兒滿意他的答複,便拿起筆在新的紙上畫了起來,王誼就在她身邊陪着,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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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早朝已散,王誼帶着幾篇文章來朝見皇帝。兩刻後,那些文章被放回桌案上。
“這三人的見解确有獨到之處,将來,或可有重用他們之時。”
王誼低頭回話:“臣會竭盡全力教授他們。”
“人心如晴空,不可放過一時異象,儆幪就是一例。”
王誼難掩心中哀痛,卻無可奈何。
“是,臣今後對那些監子定當慎之又慎。”
他認可,起身來至王誼身邊。
“此事暫且不談,近日你也不易,惠羁所說,想必你與珅兒都痛心難言。”
王誼神色暗下,低頭拱手:“陛下對雍穆寬仁之心,臣直至那日才真正知曉,如此恩情,臣無以為報。”
他微微擡手,阻撓了他的話意。
“此難也是朕之因果,誤傷了她一生。這點補償,是替珅兒消解你的遺憾。”
“請陛下放心,臣從不曾為此怨怪長公主,今後也絕不會再提起此事。”
他的答複令朱瞻基心安,緩步走至大殿外,長廊下還能看見晴空萬丈,王誼也跟了過去。
“近日你在做什麽?”
突然的問話讓王誼察覺一絲不尋常,卻以最平常的神情回他。
“除了國子監,臣近日并無旁事。”
他一直背對着王誼,使他不能看見他的神色如何,唯有緊緊盯着他背于身後的雙手,不知又有何事在他鼓掌之間醞釀。
靜寂了一會兒,王誼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
“姨娘病情不容樂觀,這段時日珅兒最要緊。”
王誼了然:“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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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回來,王誼一進府就見到一位眼生女子。那女子見到他,上前低身輕施一禮。
王誼點頭致意,只當是哪家的小姐來找珅兒說話。
珅兒正從廊下過來,王誼緩步迎上去:“正要找你,明……”
“你先別說。”珅兒輕輕阻止他的話,然後牽着他讓他去看方才的女子。
“你看。”
王誼随意看了眼那女子遠去的背影:“是你的小姐妹?”
說這話時,那女子已消失在長廊,珅兒也挽着王誼的手臂回去□□。
“她爹娘已過世一年,我看她家世清白平常,就讓人把她買進府啦。”
王誼了然:“一個丫頭何需特意告訴我,我剛從……”
“欸。”珅兒再次打斷他的話,然後在他不解的神色中告訴他:“你的丫頭,當然要跟你說啦。”
王誼疑惑,可稍一深想,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這事怎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從沒說過身邊缺人啊。”
他這話讓珅兒增添了幾分委屈:“我可不想和你談論別的女子,也不想知道你會順眼什麽樣的女子。至于她,就當是我給你的一個意料之外吧。你匆匆接受,我也匆匆接受。”
王誼知道她為何會委屈自己做這樣的打算,擰眉握住她的雙臂:“別人不知你也不知嗎?我已經有缃兒,還要她何用。”
“可有我在,他永遠都不是你名正言順的兒子,而且,我不喜歡他。”
珅兒說的十分堅決,挽着他悠悠前行。
“我不願旁人說我狹隘,讓你一生無後,更不願你在外落得一個‘懼內’的名號,有這麽個人在,至少能堵住悠悠衆口。”
見王誼還要開口,她幾分執拗的轉過身去,那模樣不容王誼抗拒。
“你不用多說啦,她就在靖庭,如何處置都随你。只有一點,今後你不要與我說起她,她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王誼心疼她的體貼與細心,便不再與她糾纏。可見她賭氣不再理自己,倒是覺得冤枉大啦。
“我怎麽覺得這女子留在府裏,日後受苦受難的都是我?”
珅兒一愣,回身見他一臉委屈,不覺笑出了聲:“你的苦難早在進府的第一日就開始啦。”
王誼笑着搖頭,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耽誤這些時候,該用午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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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谧的山野間隐隐傳來馬蹄聲,密林上空便有受了驚的鳥兒成群飛離。
珅兒拉緊缰繩,稍稍有些喘,卻抵擋不住眼中的敬佩之色。
“我竟然慢了你這麽多?看來那次與你同去寺中你只是逗我而已。”
王誼上前,将她從馬上抱下來:“你剛對我有些好感,可不能将你吓跑啦。”
她随着王誼的懷抱安穩落在地上,卻還摟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如今你仍是吓到我啦,如何補償?”
王誼笑:“如今你又跑不了,補償之事時時都行。”
珅兒滿足低眸而笑,由他牽起自己往前游走。
小路邊的花草叢都很矮小,偶爾一兩枝特別高的,總不能逃過她的愛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