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琴音驚散枝頭的一切鳴啼,昭爰冷眼撫琴。
“陰,只對陰之人。”
珅兒面色無痕,走向一旁赤紅的秋千。
“姑姑果真愛憐秋千,種在千碧萬叢之中的一束紅腰,只有它最尊貴。”她眸中浮笑。
“這也是姑姑讓傅聲做的吧。”
昭爰擡眸的一瞬,一抹寒光随着多年前的回憶悄然而過。
“他在暗中多年,也想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已被你洞悉吧。”
珅兒仰着頭,郁蔥竹林上空正飛過一只大雁。
“這些瑣事不過是他不在意的,他有心隐藏的事,我連蹤影也尋不見。”
昭爰起身。
“那看來,他如今是露出馬腳啦。我還以為,你對他的相信真到了黑白不辨的地步。”
珅兒突然轉身:“姑姑那麽恨他,恨到想要殺死他,緣由呢?”
“你不知嗎?”她的質問有些嚴厲,“你不還在替他鳴不平嗎?”
這暗諷之語珅兒不願聽。
“他與雍穆這位師傅素不相識,為何要殺他?總不能,是為了姑姑争風吃醋吧。”
嘲諷之刃生生砍向昭爰。
“還真被你猜出幾分。”
珅兒冷了眸色。
“可不是為我,是為靜女。”
珅兒凝目,這個名字對她而言已是十分久遠之事。
“你從未清楚,你心愛的王誼是何面目。”
滿心的遲疑被她的話激醒。
“難道姑姑比我清楚嗎?”
昭爰面無異色,走向竹林邊:“我與他朝夕與共三年……被欺騙利用了三年,還不比你清楚嗎?”
珅兒皺眉:“所以姑姑對他的怨一直都在。”
“你還當我是為私怨不平嗎!”
她猛地回頭,看着太過天真的珅兒。
“當年為達目的,他欺瞞我三年之久,為了得到你,他辜負了靜女十年的情意,而今又為自以為丢失的顏面,殺掉朝夕與共的賢兄,這些還不夠嗎!”
前兩事珅兒都有所了解與經歷,可最後一事……
“兄?”
昭爰第一回對人提起傅聲的往事。
“這是他一生的錯誤……”
珅兒聽着她道出的故事,心裏唯剩一個念頭,王誼瞞了她。
昭爰見她無助的模樣,生了一絲憐憫。
“你心中若還有一絲黑白,就別再執迷不悟。一個誰都能欺瞞殺死,唯有對你巧言在乎的人,你不怕嗎?你敢信嗎!”
珅兒無力沉言:“我不會分不出他對我的好壞,我也堅信,他對我不會。”
輕音堅如磐石,只因毫未疑心過。
“他聽從皇兄的旨意做事,利用你是無可奈何。至于靜女,無需我多言。而那傅聲……連我都不信,他對靜女會毫無私情。”
一陣陰涼拂來,昭爰也算是徹底清醒。
“你既這麽想,我也不必再多說。但願……你們的情意永無盡止,你永遠不會是他的無可奈何。”
珅兒不再多留,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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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紅燭分割了兩重天。透過窗上的白紗,燭火映出一道頹唐的影。
珅兒在屋門外徘徊,一會兒遙望星辰,一會兒低頭輕嘆。一道明窗将兩人完全分離。
直到酒氣飄入鼻息,她推門進去,裏邊的酒氣更加濃醉。
“怎麽喝了這麽多酒。”
她欲奪過酒壺,卻被王誼帶着醉意避開。
慵懶的雙眸,也許是醉啦,也許是心中有氣。
“你去哪兒啦?”
珅兒微微蹙眉,在他身邊蹲下,雙手扶在他的腿上,低眸:“我去見姑姑啦。”
王誼的眼睛未曾離開她的臉,隐隐有絲笑意。
“得到你想要的嗎?”
他是怪自己啦。
“我只是有些疑惑……你不該瞞我。”
這話已判定王誼的罪過,他到是徹底輕松啦。
“呵……從前,我還真不信她有這個本事。”
他的絕望之語讓珅兒驚覺不久之前曾應允過他的話……
可他隐瞞自己在先,如今還這般以示抗拒,不悅與埋怨相繼襲上。
“你在這兒清醒一晚吧。”
她起身俯視已神志不清之人,倔強而去。
眼中的倩影一步模糊一層,他的精力也随之耗盡,一下從椅子上跌落在地,心中的絕念讓他越發自暴自棄,索性躺倒。
窗外的星辰倒映在他眸中,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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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至亮,又是新時。
王誼被日光刺得睜開了眼睛,頭上的疼痛也令他痛苦不堪,他扭頭看向身邊,珅兒早已不在……
忽地起身,昨夜的幕幕都湧進心頭。
“侍瀓。”
侍瀓聞聲來至內室。
“驸馬。”
“什麽時辰啦。”
“剛剛巳時。”他上前替王誼輕按着額頭。
“公主呢?”
“公主昨夜在蒟苑睡下的,驸馬忘啦?”
王誼皺眉。
“更衣。”
“驸馬要出去?”
“帶我去見公主。”
侍瀓低眉:“可是公主已經下令……您從此刻起只能待在這琯璩苑裏。”
王誼幾近錯愕,有生之年他竟讓珅兒關了兩次。
“驸馬昨夜醉的厲害,可也該記得惹公主生氣了吧?”
“多嘴!”這個膽大的小子,“你也想犯上?”
侍瀓笑言,“小的不敢。”
王誼頭痛的按着眉心。
珅兒,我最不願靜女的名字再被你聽到,舊時恩怨也不得不了,因果你也該為我想想……
侍瀓讓候在門外的亦峂亦婤進來,他為王誼穿戴好衣物,她們也擺好了早膳。
“公主出去了嗎?”
“公主在湖邊看書呢,驸馬若是思念難忍,我這就替您将苑外的至舍至已打倒。”
王誼飲茶的動作一滞:“如此粗舉今後不許賣弄。”
侍瀓答應:“其實公主不是氣您騙她,只是覺得您不該騙了她反而先生氣。”
“小子,你倒是了解。”
侍瀓平色:“侍瀓自幼侍奉公主,只比您清楚一點兒。”
王誼急怒:“昨日為何不勸!”
“您的脾氣也得勸得住啊,弗雀都不敢多言,我又怎麽敢呢。”
王誼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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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驸馬已經用了早膳,此刻正在院中站着呢。知道您把他關起來,驸馬很生氣,可氣着氣着,又開始傷心啦。”
和鸴如實轉述。
“他生氣?看來關他是關對啦。”
珅兒倚着湖中的長廊,昨夜的氣還未消。
“公主可別說氣話。”纾饒在一旁擠眉更正,“公主打算将驸馬關多久?”
珅兒轉身望着湖面。
“不知道。”
“那……總不能一直關着吧?若是讓外人知道,驸馬顏面何存啊?”
“哪有那麽嚴重。”
珅兒争辯,不過臉上已經有了心虛之色。
“我也就關他一兩日,他的所為你也看見啦,再不管束一下,還不知日後怎麽張狂呢。”
“胡說,那是您的夫君,又不是下人,怎麽能用這些字眼兒?”
珅兒無辜:“我正是把他當成夫君,不能殺,又不能打,只能關着啦。”
這話聽着總是別扭,纾饒甚是無奈。
“公主也快年滿十八啦,怎麽還能想出如此稚氣的辦法跟驸馬鬥氣。”
珅兒默默低下了頭。
“若驸馬整日對您畢恭畢敬,您受得了嗎?”
珅兒皺眉試想了一下,趕緊搖頭:“我又不缺随從……那我、明日就把他放出來。”
纾饒妥協。
…………
珅兒輕輕跳上屋頂,那明窗正好露出王誼獨飲的背影,沒了昨夜的淩亂頹色,只勾出一道殇影。
她轉身而下,王誼悠悠回眸,望着那已空蕩的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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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灰朦。
庭院點燃無數盞紅燭,與天上的星月一同燃亮月下的靜谧,耳邊有不息的蟬音,筆尖的墨跡伴着初夏的夜暈染開來。
“你何時抄這些經文的?”
樹下的石桌上一盞明燈,一疊宣紙,衿若稍稍提筆。
“閑來無事,只能靠寫字兒養心修性。”
說的越是無意,聽着越是心痛入髓。
“怎麽,你忘了自己也曾整日與經文相伴啦?”
珅兒收起憐憫之心……
“那不是那位姮夫人的嗎”
她看着下人正擡進屋裏的繡繃。
“她繡不了啦。”
珅兒疑惑:“為什麽?”
“她死啦。”
這意外令珅兒詫異,那個娴雅玉容的女子……
“怎麽會死呢?”
衿若面無情緒。
“記得那日那碗桃花湯藥嗎,服下當晚她就小産啦,大夫忙了半宿才将她救治過來,可天一亮,她還是撐不住虛弱的身子啦。”
這事實在蹊跷:“小産也不該有性命之危啊,難道是那藥?”
衿若嘆氣,看着已經抄完的經文。
“府中人人都知她不是因虛弱而死,可老爺都不在意,還有誰去追究真相。”
珅兒了然,仰望夜色中沉浮的星辰。
“紅顏薄命這四字從不是虛言,紅顏冢在這深宮府院更是觸目崩心。”
她望着屋裏的折影:“你想留個念頭。”
衿若搖頭。
“我想繡完它。我與起姮都是這深宅裏的女子,不同的是,她樹敵遍野,我卻孤零獨自……”
珅兒猛地站起身,月寒,也是如此傷人。
…………
窗前一道仰望明月的孤影,背于身後的書卷,不知寫了多少愁情。
“公主睡了嗎?”
侍瀓停下鋪被子:“公主今夜不在府中。”
王誼疑惑轉身。
“驸馬放心,公主是去馮府找馮夫人啦,今夜在那兒留宿。”
王誼放下擔憂,卻添哀愁。何處不是傷心人呢,她卻偏偏去安慰那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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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揭開,青天白日引入眼簾。
珅兒看着湖面出神,衿若也已穿戴好衣物。
“離開驸馬一日就寝食不安啦?”
“你就盡情取笑吧,我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昨夜的雨可真惱人。”
衿若輕笑,轉身正欲去喝茶水,卻突然想到什麽又折返回來,她打量起珅兒。
“聽說有身孕的女子都覺得疲憊,你……不會也有了吧?”
她這話讓珅兒心痛,雙眸霎時失落鋪滿。
“不可能啦。”
衿若擰眉……
原來這些時日,不光是自己一人在受苦。世間煩事萬萬千千,昨日是你,今日便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