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整整五日,滕霁都未能探得顏悠悠去到何處的真實消息。
從顏府下人口中打聽到的是她去了親戚家小住,可是他将顏府在京的親戚探了個遍,都沒能瞧見她半點影子。
他知道她是在躲着他,知道她說的以後再也不要見了,是要來真的了。
又十日過去,他将能打聽到的顏府餘下的私宅都轉了個遍,仍是毫無所獲,他不禁有些急了。
若再這麽下去,本來就對他全然無意的傻姑娘,更會迅速的将他抛之腦後。
思慮良久,他想了個奇招。
立儲大典定在五月中,還有不過半月的時間,禮部近來忙的是焦頭爛額,顏父已連續好幾日都是深夜才得以歸家。
這一日,好不容易輪到他休沐,他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來,剛準備要去挑挑午飯時要喝的小酒時,便聽門房來報,有客來訪,姓滕。
滕……他拿在手裏的酒罐子差點就掉在了地上,猛然驚詫過後,立即派人快請,更是親手泡了家中最好的茶。
不多時,顏父在廳前,遠遠便見滕霁一身銀衫,面如冠玉,俊如挺拔的身影,他急的上前去,走近時更是一把抓住了滕霁的手,激動的話音都重了好幾分:“你是小霁啊?”
滕霁悠然一笑,氣質卓然如同朗月清風:“伯父,我是小霁。”
顏父難以冷靜,上下左右又将他打量了許久,才連道:“好好好……”拉着他往廳中去坐。
日前,刑部一紙公文,将牽涉前太子的數樁冤案公告出來,其中便有滕尚書一案,顏父還曾親自去那公告前看了,心中還甚至感慨,沒想到竟能有這一天。
如今此刻,看着多年前,他親手救下的孩子,成長的這般好,他不免心中暢然。
這些年,每逢年節,家中總會多上許多無主的禮物,他猜着是小霁派人送來的,但無奈每次就算找到了送禮的人,也尋不到他的蹤跡。
久而久之,便以那些禮物為準,來确定他還好好的活着,他也算慢慢放了心。
如今再見,自然就問起他這多年間的事。
滕霁看着顏父,能說的幾乎都說了。
當年,他們母子即将流放,母親深知流放路上秦承絕不會留他們性命,便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方法。可彼時,宮中的姑姑和表兄受到陛下的斥責,被幽禁在宮中,幫不到他們分毫。
母親走投無路之下,想辦法聯系到了當時的顏父,是他冒着被禍連的風險,尋來了一具與他年歲相當的男童屍身,更是他在母親絕望自焚後的一個潑天雨夜裏,親自将藏在密室裏的他救出。
而當初,他的父親也不過是,在顏父困苦時,小小扶過一把而已。
但顏父卻,賭上他當時的所有,救了他。
不過多時的交談,顏父已知道了他這些年的去處,以及,都做了什麽。
嘆了一聲,倒也沒多說。
冤有頭,債有主,一切理之自然。
待滕霁說到,過幾日立儲大典後要去戶部上任時,顏父即便笑了:“子承父業,那可太好了!”
滕霁笑笑,幽深的眼瞳輕輕的轉了下,改口問道:“伯父,櫻櫻阿姐在家麽,多年不見,我也想瞧瞧她。”
顏父聞言,輕咳了一聲,一手擋在嘴邊,沖他小聲說:“櫻櫻啊,近來因為一些別的事兒,自個兒住到雙湖宅子那兒了,你若想瞧她,悄悄過去就是……”
雙湖宅子……
深邃狡然的眼眸,幽幽的流轉過光影,滕霁勾唇一笑:“多年不見,櫻櫻阿姐定是認不出我了,未免吓到她,我還是先不去見她了,待過段日子,我修整好宅子,再請伯父伯母和櫻櫻阿姐一同上門來聚。”
顏父呵呵一笑,絲毫不知自己無意中幹了什麽好事,高興道:“好好好,那就晚些再見也可……不過你要修宅子,可找到工匠了,用不用我幫你找?”
“勞伯父挂心了,這些小事都已準備的差不多了。”
待半日過去,在顏家用過一餐飯,又同顏母在一起說話許久,滕霁才被顏父和紅着眼圈的顏母送出門。
待馬車行出長巷,靠在車間的滕霁才幽幽而笑。
躲在雙湖,很好。
雙湖地處城郊,湖不大,周圍也大多農田樹林,環境很是幽靜,周圍倒是沒有什麽特別好的景致,但因為湖中各樣鮮魚很多,所以常有人來此垂釣。
顏悠悠在這裏已住了半個多月,每日裏除去小忠會去附近的街上購置菜蔬雜物之外,她和侍女幾乎都不怎麽出門,偶爾黃昏涼爽的時候,她才會帶着侍女去湖邊或者樹林邊走一走,吹吹風。
每日裏閑極無聊時,也會做做針線,練練字,雖沒人說話有些無趣,可只要想到在這裏住上半年,文公子那邊也許就能死心,不會再來尋她,便也就不覺無趣煩悶了。
夏日炎炎,天氣越來越悶熱。
又過兩日,午後碧藍的天,慢慢的就變了,不過半個時辰左右的時候,一陣悶雷過去,天上就落下了雨。
一開始雨不算大,後來慢慢的,雨越來越大,靜靜坐在屋裏的時候,耳邊能聽見的就只有雨水拍打的聲音。
小忠突然打着傘跑來,站在窗口外,皺着眉道:“小姐,外頭來了個年輕男子,姓文,說想見您。”
聞言的那一刻,安定了半月之久的一顆心,突然就狂跳了起來。
顏悠悠目光微怔着,沉默了許久,暗暗握了拳:“我不見。”
“叫他回去吧。”
小忠走後,顏悠悠無奈的蜷在榻上。
他怎麽知道,自己在這裏……
他更是個聰明人,上次拒絕見他,他便該知道她的意思的……
他為何就是不肯罷休呢?
如今又來,可他到底懂不懂,終身之事的意義?
那便是她要将自己,托付給另一個人長長的一生。經過齊廷之後,她若再嫁,必然是萬分謹慎的了解過後,才會去考慮。
豈會聽他閑極無聊的笑談之間,随口說出的幾句話,便就失了心智?
雨聲久久不歇,小忠複又跑來,說那人仍站在門前不走,還扔了傘,就那般淋着,一身早就濕透了。
心頭隐隐揪着,顏悠悠蹙緊眉,叫小忠莫再管他。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的要用苦肉計逼她相見,但她絕不會再心軟,絕不要再被他拿捏。
現在已經不是遠在邊城她無依無靠的時候了,她再也不用怕惹怒了他會被他欺負。她再也不需要聽他那些輕浮的言語,不用再承受他那些戲弄孟浪的舉止。
她要同他這個心善又惡劣的人,徹底斷絕!
天漸漸黑了,雨卻還在下。
小月點上了油燈,和檐下的燈籠,又去廚房提來了飯菜,一一擺在桌上時,瞧着顏悠悠半垂的眸子,輕聲道:“小姐,小忠說……門外那人,還沒走。”
半垂的眼,緩緩的緊閉上,又過了許久,她才壓下心頭的隐隐的悶痛,淡淡的開口:“不用管。”
雨聲淅瀝,夜色漸漸深了,小忠前去關門。
院門前,滕霁一身藍色的衣衫,早已融入了夜色之中難以分辨,雨水更是無情的從他額前滑下滿臉。
縱是夏天,可淋了半日的大雨,他臉色已然不是太好。
小忠看不下去,嘆了口氣勸他:“這位公子,還是先回吧,這般淋下去,身子骨經不住的。”
滕霁擡眸看向他,語聲堅定的穿過雨幕:“勞煩告訴她,見不到她,我不會走。”
真是太犟了……小忠無奈一嘆,也不再多說什麽,反手關上了門。
長夜漫漫。
顏悠悠蜷在榻上,聽着窗外的雨聲,一絲困意也無。
心裏,更是忍不住的一直想着,他走了嗎……
夜都深了,他便是鋼筋鐵骨,也一定堅持不住,早就放棄了吧。
也許,他曾經玩笑似的說過的那些話裏,或許有一兩分真的情意。可今日她這般冷漠拒絕,刻薄的對待他,他一定會憤怒,繼而失望的吧。
他一定走了,一定……
可越是這般安慰自己,她的心裏就越空,就越發抖,就越懷疑。
他是那麽不辭辛苦的人,救她性命,送她回家,他不曾言過一句麻煩疲憊。
如今他想見她,會因為一場雨,就輕易放棄嗎……
他明明說,見不到她,他不會走。
心口怦怦的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麽東西就要沖破阻礙。
顏悠悠折起身子,在榻邊捂着劇跳的心口許久,起身走了出去。
夜深如墨,屋檐下的燈籠已經被淋滅了一只,她撐着傘,借着微弱的光,腳步有些急促的向大門走去。
大門打開的那一刻,雨滴伴着風瞬間吹進來,帶着潇然的涼意,打在她的臉頰。
隔着一道門,她看着立在黑夜中他的身影,他慘白的臉,狼狽的模樣,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伴着打在臉上的雨水一同落下。
“你瘋了是不是!”
她難忍想哭的沖動,撐着傘沖了出去,看着他明明冷白着臉,卻瞬間笑了的模樣,滿心怒氣和不知名的情緒,逼着她心痛到失控:“你是豬啊你!我要不出來,你是要淋到死嗎?”
“我說了。”
滕霁笑着,腳步艱難的挪了一下,站在她面前,擡起滿是水跡的手,去抹她臉頰的淚,笑容卑微的令她心碎:“見不到你,我不走。”
顏悠悠又氣又心疼的咬着牙,正欲再狠狠罵他,卻忽然察覺到臉上的溫度不對,立即擡手抓住他的手掌,果然,一片滾燙!
“我真是要被你氣死了!”
顏悠悠一把抹去再次滑落的眼淚,抓着他的手臂放在了自己肩上,帶着他往院子裏走的同時,大聲的喊着:“小忠!小月!”
一刻鐘後,滕霁躺在了顏悠悠的床上,秋天才用得上的被子也被找了出來蓋在了他身上,小月端來的姜湯顏悠悠更是親自接過來,一勺一勺的喂給他。
滕霁靠在床頭,雖然腦袋燒的有些不是很清醒,但他還是沒忘了來此的目的,趁着喝姜湯的時候,找機會握住了顏悠悠的手腕,目光混沌着說:“別再躲我了,行麽?”
“閉嘴!趕快喝完睡覺!”
顏悠悠氣的咬牙切齒,将剩下的姜湯連着喂給他之後,又使勁掖了掖被子,叫小月先下去了。
燭光瑩瑩弱弱的亮着,她搬過他的腦袋,讓他睡在床邊,拿着棉布一點點的擦拭他的濕發。
過了片刻,手又被他握住,滾燙滾燙的,像是透過肌膚,一下子燙到了她的心底。
“我說過的,待我修整好故居,便去你家提親,你怎麽不信我?”
他閉着眼,說話間嗓音也低低的,綿綿的,沒有什麽力氣,但卻像微風下的柳枝一樣,柔柔的觸到了她心底。
為什麽不信他……她也不是很能說清楚。
因為他言行舉止,總是過于輕浮?因為他神神秘秘,不夠真實?
亦或是因為,她從來都沒信過,他的那些話。
是的,她一直都以為,他是在作弄自己,逗自己玩,從來不去想,他話裏是否有真心。
但此刻……
顏悠悠看着他微微撩起的眉眼,想到那一刻看見他在雨中卑微破碎的那個笑容,心隐隐的抽疼起來。
縱然她不願意承認,這個男人在無形中,已經對她的心緒有所影響。
她最終,還是對他心軟了。
沉思許久,她輕聲道:“你這是在逼我。”
滕霁頭疼着,深眸看着她,目光透出難抵的堅定:“我不是要你此刻就嫁我,我知你需要時間。”
“我也需要時間,待過一陣子,合适的時候,我會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好讓你安心。”
合适的時候,要告訴她,他的一切嗎?
聞言,顏悠悠輕搖了搖頭:“先不說了,你睡吧。”
“你陪我麽?”
他閉上眼,低低的問。
她猶豫了下,點了點頭:“嗯,我不走。”
翌日,天色微亮時,滕霁醒了過來。
他看着不遠處窩在榻上睡着的顏悠悠,愣怔了片刻,輕輕的笑了。
外頭雨聲已經幾乎聽不見了,他靜靜的躺在這裏,過了許久,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就輕咳了一聲。
顏悠悠轉眼醒來,從榻間擡眸看看他,揉了揉眼睛後起身到了床邊坐下,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有點燙燙的。
“櫻櫻,我憋的難受。”
顏悠悠耳朵聽見了這句話,可是剛醒來腦子還有些混沌,眨眼片刻之後才恍然他說的什麽意思……頓時想起了昨夜帶他進來後,是讓他剝幹淨了才上床的……
遂輕咳一聲,“我去找小忠拿衣裳。”
過了不久,顏悠悠拿着小忠的衣裳回來,又出門去了。
待他穿上不是很合身的衣裳出來,站在顏悠悠面前時,她差點笑出來。
小忠個字不是很高,對于身長玉立的他來說,就像是穿着小小少年的衣裳一般,哪裏都短,十分的……好笑。
顏悠悠忍了忍,向他指了個方向後,忍着笑意回了屋。
過了片刻,他回來,看着正站在桌邊擺弄茶盞的她,捂着半邊腦袋,試着靠了過去:“頭有些暈……”
寬厚的胸膛,靠近她脊背,側臉貼着她耳畔,聲音裏還帶着一絲沒睡醒的柔軟,像是個撒嬌的小孩。
相處的數月,她也算了解他,慣會作怪,此刻怎會輕易上當,便用手肘往後不輕不重的一撞。
下一刻,他輕嘶一聲,才退開了些,低低的啧了一聲,“真狠心,我還燒着呢。”
顏悠悠白了他一眼,讓他上床躺着,看着他乖乖躺在哪兒以後,才在一旁坐下問:“一會兒我讓小忠送你回城。”
滕霁聞言,眉頭瞬間蹙起,深邃的眼眸更是毫不遮掩滿是幽怨的看她一眼,備含心酸苦楚的說了一句:“我還病着,你居然要趕我走?”
顏悠悠動了動唇,下意識的想到當初被他照顧的一幕幕,便再難說出叫他走的話,只是瞧着他那怨婦一般的表情,也實在是看不下去,便只得妥協:“不走就不走,你正經些!”
滕霁這才滿意一笑,“只要不趕我走,我什麽都聽你的。”
顏悠悠:“……”
早飯時候,他又耍起無賴,說自己燒的頭暈,手也沒有力氣端不起碗,然後就不說話了,只是一雙眼深深的望着顏悠悠,眨也不眨的。
顏悠悠咬了咬牙,默了片刻後說服自己,當初也是讓他喂了許久的飯,她不該對恩人沒有絲毫的寬容,她要學他,耐心多一點。
哪怕明知,他是裝的可能性大。
便端着飯菜到了床頭,開始一口一口的喂他。
小月和小忠在一旁,看着這一幕,默默的對視一眼,無言的出去了。
滕霁舒服的眯上眼,只覺得被她喂飯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他願意躺着被喂一輩子。
顏悠悠眼神瞧着他那幅得意欠揍的表情,很想白他一眼,硬是忍下了,道:“待會兒我讓小忠去請個大夫來,你好好吃上幾副藥,應該很快就好了。”
滕霁聞言詫異的看着她:“櫻櫻,你是傻了麽?”
顏悠悠皺眉。
“我需要看大夫?”
顏悠悠默默道:“醫者不自醫。”
“請大夫不必了,又不是什麽奇難雜症,我自己開個方子就行了。”
說着,還挑眉看她一眼,目光甚是得意:“我的醫術,你該十分了解才是。”
顏悠悠被他那般自傲的模樣,給弄的哭笑不得,只得應付道:“行行行,你最好,你最厲害……”
滕霁被誇的一下就飄了,瞬間又成了那幅浪蕩口氣,沖着她肆然一笑,幽幽便脫口道:“待你我成婚後,你就會知道,我還有更厲害的。”
顏悠悠看着他那般風流肆意的神情,愣了一下,才恍然明白他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瞬間面頰滾燙的橫了眉頭,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了門口:“小忠!你過來把這個渾人給我扔出去!”
滕滕:嘴賤的後果,我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