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旻被深貿炒了以後,隔天就生了一場怪病,很突然,但是來勢洶洶。那幾日钰旻只覺得身子發冷,抖得厲害,人又沒有什麽力氣,就只躺在床上。绾蓮着實被吓着了,把能夠給钰旻蓋得東西全都給蓋上,還總是冷得發抖。難怪绾蓮總是愁容,自己沒有了法子,便也到處打聽了些中醫老師傅的意見,煮了些驅寒的藥,可是一兩天下來還是不見好。又想着會不會是中了邪,便買了一些黃符,一次燒一張,灌着紙灰往钰旻口裏送,這樣兩三道符水下去,果真人是好了起來,甚而比之前精神了許多。
钰旻不習慣閑着,好了身子就一直努力在城西尋着別的工作,他有良好的工作經歷,也有不錯的技術技巧,身子骨正值旺年,相當硬朗,按理找個工作混口飯是不難的,可是關于他不良的工作作風一時之間在城西已經被傳的瘋狂,這一點讓很多企業相當不客氣的将他直接拒之于門外。
钰旻前前後後找了諸如需要技術的活計、負重擔挑肩扛的粗重活、餐飲的服務端茶送水的工作,只要是還在招聘的,他都去試,他給足了自己生活下去的機會和努力的空間,只是換來的統統都是拒絕,他們拒絕他說廠子裏發展講求的是和諧,不願意引了不穩定的因素,亂了綱紀,壞了名聲,也說他那樣的品性擱在哪裏都是不會有用人單位要的。他們沒有說錯,钰旻成了一個廢人,有手有腳,身強體壯卻找不到一份工,一份是個人就能做的工他甚至都找不到。
钰旻沒有地方可以為自己申辯,他的委屈和無助猶如九天瀑布,直接從最高點猛然瀉下,劇烈地沖刷着他的一切,包括曾經的努力和奮鬥,都被沖刷的一無所有。他需要麻痹自己,清醒的大腦會像毒藥一般一點一點地吞噬着他的一切,內裏和外部都會被噬沒。他的血液裏淌着的是卑賤的氣質,他甚至有些時候會想要割開一道口子,感受着疼痛和血流之後的虛弱。然而,他又是不能夠左右自己的身體的,就像不能夠左右自己的清白一樣,他的魂靈好像被什麽邪惡的東西攝了去,他的肉體正在渴望着沒有知覺、沒有苦痛。是的,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又遭受了一次滅頂的打擊,這一次連同上一次的記憶全然被勾起,他的卑微和無力,已經一步一步在往這座城市的邊緣退,只要再一步,他一定就不屬于這裏。他想着這一座城市終究還是無法接受他了罷,或者是他停留的太久,是時候該走了。
钰旻準備離開之前去了一趟和善王廟,他初來的時候,也是去過的,人流之中他唯獨獨自去了古廟。那時候的他衣衫褴褛,甚是狼狽,他跪在神像之前,說自己是一個人來的,跋涉了不知道多久多長的路途,他來到這裏一定是神靈冥冥之中的旨意,他領悟到了,所以趕來了。那時候的他,似乎看得開了,只是祈求自己能夠融入其中,也希望這一座城市能夠接納他的一切。他信佛,也信宿命。這之後的每年钰旻都會去古廟,一是廟裏人不多,他的心事可以訴諸于神靈,而不必擔心被洩露,二是每每都會帶了些香燭,算是還願。
這一次去古廟,是為了離開,心境自然也是更為悲涼和決絕,不同于以往的。連城,一座讓钰旻感覺自己的心與此相連的城市,讓他産生了太多的錯覺,只有被現實狠狠拍下的那個時候,他才明白其實自己始終沒有真正被接納,這座城市不相信他的為人,甚至是輕蔑的,它不給予辯駁的機會,狠狠地将他的尊嚴和過去的奮鬥抹殺,再用朱砂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叉,否定他排擠他,在他最為困難的時期還補上一腳,不許他有翻身的機會,甚至是想着在他的臉上也要用刀刻下惡劣或者是罪人之類的字,塗上墨,成為他一輩子的印記,洗都洗不淨。
钰旻跪在神像前,沒有低聲的訴說,其實,也不消說什麽,他的心思神靈自然是明白的。他來時是一貧如洗,如今生活越來越飽滿,就要把一切經由努力換來的東西統統都奪去,他不是懦弱,他的無能為力是注定了的必然結果。他遭遇的一切,顯得和當初一樣,對生活再度充滿了失望,可是他會活下去,就像初來的時候,來,是為了活下去,走,也是如此。
他依舊燒了不少的紙錢,淚水卻一直在往下墜,可惜火勢太大,澆不息。他感覺自己的過去一幕一幕都在火中上演,然後一點一點又都被燒成了灰燼,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他是一個全新的人,他的過去太沉重,背負不起。
在那之前的幾日,钰旻的性子轉變很大,變得十分孤僻,不與人交流,他看不透旁人的心思是真心重視他還是只是為了嘲笑他,他想把自己埋在泥土裏,縮起來、躲起來,大概這樣就不會思慮着憂傷和悲痛。所以,他的房門始終是緊閉的,窗簾也被扯得嚴實,任誰敲門都是不理會的。他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同周圍的環境隔絕開來,他将自己與外界孤立,發現自己的內心多了一些新鮮的東西,是關于恨,他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打架,手上的青筋突起的厲害,他确實是需要找一個沙袋,好好地發洩。
只是,他沒有沙袋,他只有酒。他買了兩大箱的酒,餓了渴了的時候就喝,也不吃點別的墊着肚子,喝得過了就吐在屋子裏的水桶裏,醉了就睡上大半天,生活變得沒有半點的規律,對于自己的身子也是絲毫不疼惜的。绾蓮對此則很是心疼,她幫不上他,在他煎熬的這一段時間裏她一點也幫不上忙。她坐在他的房門前,哀求着讓她進去見上一面,她想要撫着他的臉龐,告訴他要堅強,要勇敢。可是她不被應允,只能在門外勸導,她說縱使所有人都認定他是錯的,她偏是不信,她是他的女人,有痛應該一起承擔,有淚應該一起流,世界那麽大,他們可以去更廣闊的天地裏去飛去追去實現夢想,他有她,一切都不會是終點。她有他,就夠了。
钰旻在內聽得分明,他們隔着一道門,卻仿佛整個世界被巨大無比的刀劈成了兩半,一半是用來安放青春美好的绾蓮,一處是用來囚禁钰旻的身體和魂靈。放在以前,他自然是願意和绾蓮一并為了彼此的未來而努力的,可是眼下不行,他沒有找到生活的出路,連自己應該去到何處都是不知道的,就更別提能否給绾蓮幸福了。這對于绾蓮來說或許并不重要,但是對于一個男人,就是關乎尊嚴的問題了。他想着自己是适合一個人生活的,上天已經給過他這樣的預警,将他身邊的人的性命無情的奪去,只是為了給他一個預警,只是他那時還沒有明白,自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也都沉浸在愛情之中,才更确信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只是單純的災害,他錯了,這一次,他才覺得是大徹大悟。
他打開床頭櫃子,裏面只躺着兩尊靈位牌,用不大的黃色布料包裹着,他去了布,将靈位牌放到胸前,用手緊緊抱住。他哭了,只有眼淚砸下來,他的一切都是靜默的,似乎不忍打擾父母死後的安寧。
他拿出放在床底好多年未再用過的背包,包很大,看起來質量是好的,東西卻是很土氣和常見的廉價物。他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出來,裝了一些用得上的衣物進入,也不多,只有幾套是好些的;鞋子也放了一雙進去,還有書,他都要帶走,一本都不落下。可他放不下的還有一段感情,他愛上了绾蓮,那麽确定,每每想起的時候心是痛過了一遍又一遍,他不能夠讓她看見狼狽的自己,他要走的幹幹脆脆,絕不拖泥帶水。
他很少寫字,可是為了绾蓮,他決定留下一些東西。“日日夜夜長相思,但願來生結連理。”他歪歪扭扭的字爬在紙頭上,像是扭曲而掙紮的內心。他決定留下一本愛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他要绾蓮明白,那是他最愛的東西,她也是他的最愛,他要去一個陌生而充滿魔力的地方,那裏人煙不多,天地遼闊,那裏是适合他生活的,他要去一個像撒哈拉般的地方,不顧一切。
書裏面還夾着一些錢,算作是房租,是讓绾蓮轉交的。屋子也被收拾的幹淨了,該清理的該扔掉的,統統處理好。他背上自己的行囊,不像第一次出逃那樣,是空着手、兜裏只有一些錢的,他背着的是他的財富,滿滿當當的,太珍貴了。
他走入冬日裏的陽光,柔和的光灑下來,顯得很是美好。他的身體開始有了溫度和知覺,他的存在就是步入和離開那樣的簡單而明了。那些離開的不再步入,那些步入的遲早離開,都是宿命,不必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