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月光 — 第 20 章

秦見月不是從小便沉默寡言, 她真正開始變得自卑封閉也是從高中開始的,那三年,經歷過太多的意外和猝不及防。

意外地喜歡上一個人, 意外地因為他而遭到了欺淩, 猝不及防地在高考快要來臨時遭遇了家庭變故。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齊齊湧向她,幾道刻骨的傷痕一寸一寸湮滅了她的天光。

秦見月自認是一朵嬌花, 她不夠頑強,經不起風吹雨打。暴烈的雨沖不幹淨她的眼淚。

自此畏首畏尾、風聲鶴唳。

想必程榆禮說的話好聽了些, 秦見月今天難得的顯得有些黏人。

他洗完澡, 穿件寬松的灰T踱步過來,秦見月将程榆禮的步子截下, 過去摟住他。胸膛熱氣未消, 灼灼地蒸着她的耳。

程榆禮看她今天反常,摸一下她的發:“怎麽了?”

她想問, 是不是真的?每一年都一起過生日,每一年是到哪一年呢?是不是有一個期限的。

他可以随口講出白頭偕老這樣的話, 而秦見月卻覺得連想象都是奢侈的。

她不敢想,害怕期望落空那一天,她會摔得很疼很慘烈。

柔弱的性子被拷上敏感的枷鎖, 發生的每一件好事都值得懷疑。

一番內心掙紮結束, 秦見月擡起頭, 下巴點在他的胸口, 垂直望着他高處的眼, 可憐巴巴說:“沒有蛋糕。”

“是啊, 沒有蛋糕, ”程榆禮笑着, “怎麽辦?現在訂還來不來得及。”

秦見月轉身就走, 佯裝生氣:“不要了,說了你才買,沒有誠意。”

又不是真的要吃蛋糕!

程榆禮坐下,擦了會兒頭發,看她的落寞背影,不由失笑。

“別氣了,去給我拿一罐啤酒。”

秦見月不由被噎了下,這回是真有點不高興了。這才第幾天,就開始使喚人了?

大少爺氣性的在後面悠悠催道:“開車太累了,想省點兒力氣。能不能讓您幫個忙?”

秦見月猶豫一兩秒,“在哪裏?”

“冰箱。”

她邁步往廚房去。打開冰箱門瞬間——

哪兒有什麽啤酒,裏面赫然擺着一個冰淇淋蛋糕。

裝在盒子裏,隐隐能從透明薄膜裏看出浮在上面淡粉色的奶油。中間嵌着兩顆水蜜桃。蜜桃中央寫着她的名字。

粉色的“秦見月”。

驚喜總是讓人心動。愣了幾秒鐘,秦見月瞄一眼外面的程榆禮,他扶着額頭在輕輕地笑。

真是詭計多端的男人,這樣讓她好沒有面子。

秦見月将冰箱門敞着,沒去碰它,慢吞吞走到他跟前,柔聲說:“端不動,你去拿。”

唉,她果然被慣出小姐脾氣了。

程榆禮好脾氣地笑着,起身去了廚房。

蛋糕被擱在餐桌上,兩人圍着桌角坐。小小的蛋糕堪堪夠兩個人的食量,程榆禮卻沒跟她搶,秦見月拿着小叉子在刮下一層奶油送入口中,甜味擴散,心情都變好。

他問:“以前生日和誰過?”

她說:“很久以前和爸爸媽媽,後來和媽媽。”

秦見月和他說過一些家裏的事,他知道。程榆禮點着頭,幫她蹭蹭下巴上的奶油:“明天去見奶奶好不好?”

秦見月躊躇着:“那我要買點什麽東西帶過去啊?”

“不必,”程榆禮搖頭,“她不看重這些禮數。”

“真的嗎?那樣會不會不太好。”

“我的家人我了解。奶奶随性些,你人去了就行,東西她都不缺。”

秦見月乖巧點頭:“嗯。”

程榆禮看她細嚼慢咽,嘴唇微翕,喉口又幹澀,忍不住俯身湊過去,銜着她含奶味的唇珠,吃幹抹淨那一點奶油氣味。末了,他輕捏她的下巴,意猶未盡的眼神,貼着她的唇角說道:“要是知道你這麽好親,我應該早點認識你的。”

一句話,讓她心窩被厚重的蜜壓着,柔軟塌陷。

秦見月說:“早點認識,然後早點結婚嗎?”

程榆禮微微一笑,嘴唇挪到她的耳畔:“更早一點,跟你早戀。”

那一團聚在心口的蜜又沾上一點微妙的澀意,慢慢變酸。

她垂下眼,不再吭聲。

他回房取了些東西,又坐回來。沒有察覺到她不敢擡頭示人的複雜神情,程榆禮将他的機密文件擺在桌上,反正她也看不明白,就無所謂機密不機密了。

這是屬于他抽空工作的時間,程榆禮看得認真。她打量他濕發下的明眸,這樣的注視也很專注。

秦見月是一個慕強的人,不由被這樣的他所吸引。

仍然很好奇,他為什麽會選擇這樣的工作。但她沒有急着問,程榆禮的身上也有許多的謎底等着她慢慢揭開。

有人說人喜歡的都是抽象的人,事實如此,她喜歡的是想象裏的他。

年少的時候沒有和他接近的契機,便用各種的想法将他美化,将他塑造成自己的男主角。

當這個男主角褪去她用幻想為他兀自營造的光環,從幻境裏走到她的身邊,他自身的底色與光澤一點一點地被剖出來。

他原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樣游戲人間、自由散漫的人。

和她迷戀的那個人身上的光環背道而馳,程榆禮也有着他獨有的,耀眼而嶄新的光。他有着她并不了解的成長經歷,那是一片她尚未開墾的廣袤領土。

想到他們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秦見月心頭一暖,關切地問他:“在這裏看不會弄髒嗎?”

“這不是陪你呢?”他懶聲應了一句。

秦見月放下小叉子,小聲說,“有點飽了,你還要吃嗎?”

“要啊,不過……”他放下手頭的東西,一把将她抱起來,淺淺地笑着,“我打算吃點別的。”

……

今夜有雷,顯得卧室沒那麽靜。大汗淋漓,秦見月呼呼喘着氣,半晌才平複心情,問他:“你的爺爺知道了,會不會很生氣?”她早就聽說過程乾脾氣很不好。

程榆禮的聲音還有些沙啞,沉沉道:“打過預防針了。”

“什麽時候,你怎麽說的?”

“有女朋友了,聯姻的事不能作數。”

秦見月好奇地眼巴巴看他:“你主動和爺爺提的嗎?”

程榆禮一五一十告訴她。鐘楊送燈的事、和爺爺争執的事、退婚的事、還有燈沒了的事。秦見月心說還挺坎坷,為了她跟爺爺吵架。蠻不可思議。

“鐘楊還挺仗義的,專程給你送過來。”

程榆禮想起這碼事,評價說:“嗯,我起初還以為要不到,上回叫你給他那個法國妞唱戲你也沒去,虧他也是沒記仇。”

秦見月覺得有必要跟他解釋一下這個事,嚴肅正經說:“你不知道,是因為我有一個朋友喜歡他。別說什麽伊莎貝爾,就是玲娜貝兒來了我也不能唱啊。”

程榆禮被逗笑:“喜歡他?花蝴蝶。”

秦見月用側臉輕輕蹭着他的胸口,聽他心跳。好半天,她開口悶悶地說:“暗戀一個人很辛苦的,你想象不到。”

他不能夠感同身受。

程榆禮輕描淡寫地說:“花蝴蝶最近空窗了,叫你朋友快去試試。”

他想了想,補充一句,“暗戀多遺憾,不要暗戀。”

聞此消息,秦見月又是驚訝又是無語,“算了吧,我真怕她被渣。”

程榆禮不置可否笑了下,沒再說什麽。

秦見月翻了個身,被他扯進懷裏。程榆禮貼過來,問道:“想起你那個學長了?”

“什麽……”她問話的尾音被截斷,秦見月用汗津津的手揪着枕頭。

“日記裏的。”程榆禮低頭親吻她的肩膀。

“……”

他力道重了些,警告語氣,但聲音還是輕淡的:“不準想。”

秦見月閉上眼,沒再吭聲。感受他如潮水一樣兇猛湧來的熱吻。

隔日去見了程家的老太太。

程榆禮的奶奶姓沈名淨繁,秦見月聽他說奶奶沒精神到劇院去看戲,本以為她是體弱多病的老人,沒想到見了本尊倒有些出乎意料。

沈淨繁住在大院後邊的一間小型的四合院,門前有一樽影壁。院落沒有秦見月想象得那麽富麗堂皇,反而是低狹緊湊的,東西廂房間隔不過十多米,院中植着一棵參天的古樹。

家有梧桐樹,引得風凰來。所謂大隐隐于市。

秦見月仰頭看呆。

“這樹得有幾百歲了。”程榆禮順口給她介紹了一句。

他叫見月在門口候了會兒,四下房間裏瞧一瞧,找人在哪間。

推開西廂房,程榆禮回眸看一眼見月,招手叫她過去。

秦見月走過去,被他拉住手。門口一只玄鳳鹦鹉惹她的好奇,盯着它看。

耳邊聽見程榆禮道:“奶奶,人我給您帶來了,起來看看姑娘。”

秦見月邁進門檻,擡眼細看,沈淨繁此刻正卧于煙榻,聞聲悠悠起身,小炕桌上擺着一管細長條的水煙,她只在舊時見人家抽過。

沈淨繁聞言起身,執了煙便吸上一口,頗有幾分潇灑。

奶奶是皇城腳下長大的正經的閣中閨秀,秦見月悄然打量,從她舉止中品出一些不流俗的雅致。她的眉目和程榆禮幾分相像,骨相優越,一看便知年輕時是個美人。

老太太招招手叫見月過去,講一口圓潤地道的京腔:“小丫頭叫什麽名字。”

秦見月自報姓名。

“這是會館裏唱旦角的姑娘?”被執着手,秦見月在煙榻坐下,不知道哪一處角落在熏香,她被淡淡沉香和煙管的氣味裹住,一時心情暢通。

她乖乖點頭:“嗯。”

“曲兒唱得不錯,練多久了?”沈淨繁這麽問。

“快二十年了。”

“十年磨一劍,你這堅持下來真不容易。”老人家看她的眼神都變敬佩。

秦見月說:“因為喜歡唱。”

“我記着我們那時候也有個小弟兄打小學戲,臘月天裏起一大早在外頭練。可如今現在世道不一樣了,會唱戲的都是人才……”

沈淨繁很是自來熟地拉着秦見月熱絡地聊起了家中往事。

秦見月的餘光裏,程榆禮閑适地坐在門口,一方陽光堪堪罩住他。他擡手去逗鳥籠裏那只玄鳳鹦鹉。

半晌,聽沈淨繁一聊唱曲就停不下來,好像是拉了個免費戲子在身邊,愛不釋手的樣子。程榆禮幽幽地開口打斷一聲:“您不用一口氣說那麽多話,人聽不懂。”

秦見月老實巴交地搖搖頭:“能聽懂一點。”

“哎呀我說你非得打什麽岔,我這上了歲數記性不行,一下又想不起來講哪兒了。”沈淨繁揉着太陽穴,苦悶神情。問見月,“我講哪兒來着?”

秦見月正要開口提醒一句,老太太用指頭碰一碰額角,開口又問:“哦,想問你們倆怎麽認識的來着。”

“……”剛剛說的是這個嗎?

需要小心發言的問題,秦見月偷偷瞄一眼程榆禮,不知他聽沒聽見。

“是在戲館——”

“中學同學。”

二人異口同聲。

秦見月的話就這麽被截了,微微詫異,又平靜點頭:“對,我們是一個學校的。”

“同學啊,同學好。容易培養感情。”沈淨繁點着頭,表示贊同。

程榆禮輕笑,起身走到見月的身側,跟他奶奶說:“不是這麽回事兒。”

他微微折身,在見月耳邊輕聲說:“門口那鳥會說話,你去跟它聊會兒天。”

秦見月知道這是要将她支開的意思,她應承了一聲便起身出去了。

程榆禮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落座,手臂搭在桌臺,支着下颌,眯眼望着外面的人影:“您覺得怎麽樣?”

沈淨繁說:“挺乖,挺文靜。看着就是你喜歡那一卦。”

他笑一笑:“您又知道我喜歡哪一卦了?”

“猜也猜着了。你在我眼皮子底下長大,那點兒心思我都門清。”奶奶很篤定的語氣。

少頃,程榆禮再度開口:“奶奶,我得跟你通個氣。”

他聲低了些,嚴肅說:“今後這姑娘是我的寶貝,也得是您的寶貝。我既然娶她過門,我得對人家負責。

“我想的是,就別讓老程家那些彎彎繞繞的規矩給人家限制了。我希望她自由一些。不要因為一點叽叽喳喳的小事誠惶誠恐,比如白家那堆爛攤子,比如我爺爺那脾性,她本來就膽子小,容易讓人給唬住。”

他一邊說一邊取了桌子中間的杏仁,給他奶奶剝着,擱在小瓷碗裏,“你看成嗎?”

沈淨繁一眼看穿他的念頭,點破道:“叫我給你護犢子的意思呗。”

程榆禮淡淡一笑,将兩顆剝好的杏仁丢在碗中:“是,我就是怕我自己一人應付不過來。精力有限,也不是什麽事都能面面俱到。”

沈淨繁翻他白眼:“你不能?我看你挺能的,還擅自做主結婚,這事兒擱你哥身上,程乾能把他腿打斷。”

程榆禮道:“我就是腿斷了,我也不能找個沒感情的老婆。這是原則問題。”

搓搓指腹剝殼的灰屑,他若有所思說:“小事聽天命,大事還是自己拿主意。活這麽大不過也就任性個這麽兩回。”

沈淨繁眼底含笑看着他:“提個事兒啊,我說你這婚也結上了,打算什麽時候給咱們家添個丁增個口。”

老一輩總就這些論調,程榆禮失笑:“首先,孩子不是我生,這事輪不到我提。其次,我也不喜歡小孩。一個寧寧還不夠折騰人麽,您也是不嫌累。”

他不願多談,看了眼時間,起身說:“改天再來看您,我們還有事兒。”

“去吧,多去陪陪媳婦兒。”奶奶很是通情達理。

程榆禮應聲出了廂房門,在裏面攀談甚久,外面的傻姑娘還在跟鹦鹉“聊着”。

見他出來,秦見月皺眉說:“程榆禮,你是不是騙我的,它根本就不會講話呀。”

程榆禮邁過去,應道:“會說,就是認主子。”

他伸手掀了鳥籠的小門,“來,給小美人表演一個。”

他煞有其事給這鳥起了個頭,開口道:“說,月——”

不成想,被秦見月撩撥了半天沒反應的這小黃毛,果真在程榆禮的指揮下開了口,叽叽喳喳的尖銳聲音發出來:“月、月月,月月,我老婆。月月,我老婆。”

秦見月:“……”

程榆禮啧了一聲,不滿地用手指捶它鳥頭:“好好想想,我教你說的是這句麽?”

好似一下通了人性,鹦鹉扭頭沖着秦見月,張開嘴巴叽叽喳喳:“月月,我愛你。月月,我愛你。”

程榆禮放松一笑,而後将籠子門罩上,悠哉道:“行,算你這張嘴還能值兩個喂食的錢。”

他絲毫沒注意到午後日光下紅了臉的秦見月,淡聲說了句:“沒騙你吧,會說得很。”

竟然可以有人這樣光天化日、明目張膽調戲良家閨女,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秦見月躲到他斜後方,嘀嘀咕咕開口說:“說了什麽啊,根本沒聽清。”

程榆禮偏頭看她一眼:“沒聽清什麽?”

秦見月垂下眼眸,不吱聲。

他笑得意味深長——“沒聽清我愛你?”

秦見月側着臉,靠在他身上,不想被他看到她緋紅的頰和樂得開花的眼。岔開話題是最好的掩飾方式。她問:“婚禮是哪天啊?”

程榆禮答:“還在挑日子,斟酌好了我通知你。”

她說:“就沒有什麽我能做的事嗎?都沒有參與感了。”

“你能做的?”他想了想,“一起去看看婚紗吧,正好下午約了一家。”

“好。”

程榆禮往外面走,秦見月跟上,腳步輕盈明快,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夢境中的雲端。她步子邁得有多慢,他便刻意比她更慢,閑庭悠步。

程榆禮是個言而有信的人,說從此牽着她走,便再沒有讓她落在後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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