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那是一幢有些年頭的居民樓,曾經是某個風光一時的大廠分配的房子,小區進口的大門時刻敞開,這裏算是在城市的中心區,相隔幾十米外便是極繁華的地帶。秦斂在它附近的華燈下走過無數次,但從來沒有踏足過這裏。
踩着樓梯上到三樓,周舟拍門:“媽媽!”
開門的是一個溫柔和藹的女人,周舟對她介紹:“媽媽,這就是我上次和你說的,打游戲認識的特別好的朋友。”
網吧某天來了一個青年,非要邊喝啤酒邊打游戲,老板說店裏規定禁酒禁煙,兩個人吵着吵着又打起來,酒瓶子碎掉散開來,周舟吓了一跳,幸好有秦斂,他站出來擋在她身前。他們此前數次眼神相接,但沒有任何交流,那是親近的契機,後來又發現在玩同一個游戲。周舟當天晚上就對媽媽說:“媽媽,你不要擔心,現在的網吧都很安全的,裏面打游戲的人也很好很好。”
周舟媽媽親近地招呼他,她并沒有想到秦斂的突然造訪,因此他只是和周舟一起享用了她的媽媽為她準備的最平常的東西,切成塊狀裝在盤子裏的水果,擺在茶幾上的小零嘴,在冰箱裏冰凍的一格一格的果汁小冰塊。
“謝謝阿姨。”
她那時候還沒有生病,臉色很好,高挑美麗,把他當一個小孩子,她還問:“家裏住在哪?父母不會擔心吧。”
秦斂順勢要離開,他報了一個大概的範圍,離這裏很遠,周舟媽媽作為成年人的敏感立即明白他倉皇臉色裏的含義——盡管當時他完全沒有和周舟說過一句關于家裏的事情。
周舟媽媽問:“要不要留下吃晚飯?”
秦斂低着頭拒絕。他倔強地離開了。
秦斂翻來覆去,往事啊,他從不願意回到過去,可還是像個俗人一樣難免有時沉溺。
周舟總覺得自己很快要結束無業游民的閑散生活,格外珍惜最後若幹天自由的時刻表,但偏偏手機鈴聲在鬧鐘之前響來,困得睜不開眼,一肚子氣。
說不準是秦斂呢……她竭力眯眼看,但并不是,是秦斂公司的聯絡人員。原來是秦斂某個關系不錯的夥伴郵寄了一些海鮮和水果,快遞發的冷鏈,剛剛到達公司,囑咐簽收人一定盡快安置儲存,否則這個天氣很容易變質。但秦斂人又不在,電話沒有人接聽,于是行政便聯系上周舟。
周走挂了電話,人已經清醒得多了,盤算着叫個跑腿幫拿一下吧。先發消息問秦斂,又仰面發了一會呆,心裏念頭一彈,還是起來梳洗。車還沒拿回來,只能打車去。
陰了兩天,日頭又高升起來,讓不太清醒的人以為前兩日的大雨只是錯覺。周舟下車打了太陽傘,但總感覺自己在烈日下無所遁形。
勉勉強強摸到了秦斂的公司,說起來很陌生了,一只手都數得出來這的次數。從她踏進門開始,許多好奇的視線都黏在她身上,一路目迎。
行政小姐姐領着她去秦斂的辦公室,地上放了兩只巨大的箱子,一箱是海鮮,一箱是水果。姑姑和心怡都很喜歡海鮮,正好拿給她們,但看着就很重,上手試了一下,果然也很重,唔,還有水果,沒有車,真麻煩。
秦斂這時候才回複:“你做主。”
周舟想了想,大手一揮,問行政要來剪刀,請她代為傳話,“這些水果給大家添做下午茶吧,我帶這個回去就好。”她指了放在最上面的兩只火龍果。
公司兩個頭頭都不在,年輕人居多,洋溢着一片快活的氣息,倒不為多少,只是湊個趣。
陳楚郅也在其中,他融在輕快的人群裏,和所有人一樣興奮地望着她,不必掩飾,恣意随心。但周舟故意不看他。
陳楚郅自然不肯受冷落,他曉得許多內幕,作為秦斂的助理,很有身份舞到她面前,當着衆人的面,他很有禮貌地道:“秦太太這一箱要怎麽拿回去?需要幫忙麽?”
周舟稍遲疑,有些資歷的老同事便張口使喚人給秦太太做苦工,被使喚的自然是陳楚郅,他是秦斂的人,顯然又想主動賣好,他最合适了,“小陳,你手上不忙吧,放一放,替秦總的太太跑一趟。”
陳楚郅自然一點不推辭,樂呵呵地道:“好嘞。”
周舟依舊不看他,對着空氣道:“唔,麻煩陳助理了。”
陳楚郅跟着周舟回到秦斂的辦公室,只餘下一只大箱子,并箱子上擺了兩只飽滿的火龍果。
陳楚郅不知道動了什麽心思,要用腳掩上辦公室的門,周舟看到他要伸腳的動作,忙低喝住:“喂——陳楚郅。”
這舉動不夠光明磊落,陳楚郅曉得她眼裏的不高興,他收起小心思,颠颠地到她面前,小聲道:“不關上門,你都不肯看我。”
周舟眼神滑過他,滑到門外,那裏沒有人,但她總抑制不住地緊繃着,思緒都變慢了。視線再回到陳楚郅臉上,這厮像幻化人形的狗,伸着舌頭微笑的狗,幼稚得可愛。
周舟指指那箱海鮮,“走吧。”
“得勒。”陳楚郅極其珍惜這種能正大光明效勞的機會,最近秦斂不在,他沒有對外的工作,穿得便休閑起來,正合适做這種賣力氣的苦力活。陳楚郅曉得自己哪一塊肌肉最有力量,他不斷調整發力姿勢,以期在她心裏增加吸引力。
但周舟走在前面,他的努力徒然白費了。
出了大廈,涼氣陡然消失,抱着的大箱子立馬都變得滾燙起來。周舟回頭望他一眼,“還可以嗎?”
男人不能說不。陳楚郅暗地裏咬緊了牙關,面上卻雲淡風輕,甚至擠出一模優雅的微笑來,他答道:“可以。”
周走“哦”了一聲,打開遮陽傘,繼續走在前面,不急不慢,步履文雅。
陳楚郅汗流浃背地跟在後面。
打車要去路邊有标志點的地方,周舟帶着陳楚郅往邊上走。
陳楚郅憋着勁道:“一會我再給你搬上樓。”
周舟頭也不回搖了搖手,“那倒不用。”
陳楚郅不願放棄:“很重的,天又熱……”
周舟道:“物業管家會很樂意幫忙的。”
陳楚郅閉嘴。光線刺眼,他半低着頭,看着周舟的腳踝和小腿,跟着它們前進的規律往前走,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陌生的中男人是何時靠近的。
陳楚郅只看到周舟驀然停了腳,他也急忙剎住,那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就站在周舟面前,他看起來有幾分氣勢,表情威嚴。陳楚郅要擋到周舟面前去,但是周舟卻伸手攔他,對他說:“陳助理,你去那邊等我一下。”
陳楚郅去她随手一指的“那邊”,一片毫無遮擋的空曠地帶,一棵樹都沒有,他坐在被曬的滾燙的攔車石礅上,擔憂地看着周舟跟着那個男人往前走了幾步,上了路邊一輛停着的黑車。
秦正松年近六十,但保養得很好,染了黑發,眉毛也還濃,穿剪裁立挺的偏中式正裝,周舟只見過他幾回,但他的神态和衣着從來沒變過,周舟在看到他的瞬間便立刻認出來。
秦正松習慣那種高高在上的禮貌,他在腦子裏回憶了一下秦斂對他自己妻子的稱呼,不是特別肯定地看着她:“小周?”見周舟沒有特別的表情,他又說:“我想同你談一談。”
這本是一輛寬敞的公務車,但跟秦正松共處這樣的空間時,周舟覺得格外逼仄,他毫不修飾的傲慢氣息向她襲來。
周舟端着面孔。
“我不知道你跟秦斂具體是何時領證的,但是也至少差不多兩年了吧?”
周舟沒有接話的意思,但這絲毫不影響秦正松發表他的講話,“秦斂他不願意見我,不願意接我的電話,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我總歸是他的父親,做父親的總要站在兒子的角度上考慮問題的,你年紀小,我得替他着想。”
“說起來,你這個年紀,還算是有優勢的時候,我聽聞你這兩年什麽像樣的事情都沒有做。”秦正松說到這句,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秦斂同你結婚的事情,我沒插過話。”秦斂的事做的雷厲風行,秦正松根本沒機會插話,但被他表達得像他是尊重兒子意願的好父親一樣。
“但是現在,我要提醒你們,尤其提醒——你,該懷個孩子了,秦斂他有能力,再者還有我,你也不用為之後的事操心。”
周舟臉色愈難看。
“你不用不高興,這樣的事是水到渠成,我都不計較你。”他面目可憎。
“秦斂也是男人,想必這樣的事他也同你說過。你想想看呢?若是身體原因,那麽不妨到醫院檢查看看。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明白吧,小周?”
周舟聽他講完,拉開車門離開。自始自終,她一言不發。
她知道秦正松的可恨,知道這樣一個道貌岸然的人曾作出的醜事,他冷漠無情,自私古板。
這一長串只有最後一句說得對,秦斂确實說過,但因為秦斂說過,她便不能控制地胡思亂想,想這什麽像樣的事都沒做的兩年,想秦斂會不會真的對此、對要一個孩子耿耿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