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尚未停穩, 水顏就拎着裙角跳了下來。林家的守門小厮是認得她的, 趕忙開了大門迎她進去。幾個身着綠色衣衫的小丫鬟緊随其後, 只有不懂武功的嬷嬷急忙在馬車上喊着“長公主慢點,秋月你們幾個護好長公主”, 等她下車時, 水顏和小丫鬟們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不會武功的嬷嬷表示伺候會武功的主子,真心累。
因林如海做了京官, 沐沅大手一揮決定全家暫時搬回王府, 也算避免了前幾年林黛玉揚州太原兩地跑的奔波。
林如海剛回京的時候賈母曾提出讓他父女二人入住榮國府的梨香院。梨香院是老國公爺晚年休養之所, 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 另有門直通街道。雖是個不錯的住處, 但林如海也萬般不願入住。賈母到現在還沒有放棄将林黛玉和賈寶玉湊成一對的想法,誰知道到時候賈母會整出什麽幺蛾子。更重要的是,他至今仍然記恨林黛玉寄居在榮國府時受到的慢待。
“不敢打擾岳母學規矩。”
短短一句話, 再配上一聲冷笑,就把賈母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感人肺腑的話憋回了肚子裏。
當時賈赦在旁看的羨慕不已, 心想會讀書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樣,說話精煉簡潔, 直捅人肺管子。
林家雖然在京城也有宅邸, 但不過兩進大,又經年不修, 如今已不适合住人。且京城寸土寸金,京內約有半數以上人戶乃租屋居住, 連一般官員都在其中。林如海這個離京多年的外來戶幾乎很難買到合心意甚至在揚州時居住的那樣大的宅邸。
水靖心中早有成算,一早就在離瑞親王府兩條街遠的地方給林如海留下了一處宅院。這宅院很大,約占地八十多畝,庭閣樓臺處處明朗大氣,裏面還有一片花草芳菲的園子,林黛玉一看就喜歡上,笑說可以與姐妹們在這裏賞花吃酒吟詩作對。林如海本就滿意,一聽女兒也喜歡,二話不說拍板買下。雖然這樣的府邸價格也高的驚人,但對于前巡鹽禦史的林如海來說錢絕對不是問題。
因只隔兩條街,來往方便,水顏和林黛玉時常兩家互住,時間一長,去另一家不說拜帖,連通報都不需要。
就見水顏拎着裙角一路奔到後面的園子處,林黛玉此時正斜卧在荷花池正中的涼亭裏看書。如今正是七月底荷花盛開的好時節,湖面波光粼粼,蓮花嬌豔,水下隐約見魚兒親吻荷葉。
“姑娘,長公主來了。”雪雁小聲提醒道。
林黛玉聞言站起身來,走上游廊去迎水顏。才剛出亭子,水顏就已經跑到她跟前,将她抱了個滿懷。
“還是姐姐身上涼快。”水顏笑嘻嘻道。
“你也是的。怎的跑這麽急?這大熱的天難怪你身上滾熱。快跟我進亭子裏涼快涼快。”林黛玉說着就将水顏拉進亭子裏,一方面用手帕給水顏擦額頭上的汗,一方面吩咐下人拿盆涼水過來,讓水顏擦擦臉。
“這是冰鎮的酸梅汁,快把它給喝了,一會兒就不熱了。”
水顏因為跑的急,天又熱,臉蛋兒通紅像個紅彤彤的大蘋果,看起來尤為喜人。将冰鎮酸梅汁一飲而盡,水顏擦擦嘴巴對林黛玉露齒一笑,“還是姐姐對我最好了。”
“你啊你!”林黛玉用青蔥手指點了點水顏的額頭,“大熱天的原本就容易中暑,以後可不許再那樣跑了。”
“嗯嗯,我以後知道了。姐姐,想不想像女俠那樣行俠仗義?”水顏兩眼亮晶晶,裏面似是有星星在一閃一閃。
林黛玉輕笑了下,“哪有這麽容易?咱們輕易出不得家門,更不要說去江湖了。”
說完林黛玉面上卻帶着些微微遺憾之色。沒見過江湖,就不知天下還有這樣的地方,而見過江湖的恣意潇灑後,很難不被吸引。可惜……她是閨閣兒女,如果露出半點向往,林如海怕是要吓暈過去。
“不是去江湖。”水顏壓低聲音,“是金陵。”
見林黛玉一臉困惑,水顏示意雪雁等人退下,待亭中只留她二人後,才神神秘秘的說道:“金陵有個叫薛蟠的呆霸王,想要強納一個叫甄英蓮的姑娘做他的妾室。那姑娘不願意,他就整日派人騷擾,還揚言那姑娘不給他做妾,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林黛玉氣的直瞪眼,“好個可惡的家夥!竟做這種混賬事,和逼良為娼有何區別!?”
“就是就是。”水顏猛點頭,“那姑娘實在太可憐了。如果我們不去救她的話,她就只能給人做妾了!那家夥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後還不得被磋磨死!所以,姐姐,我們去救那姑娘脫離苦海吧!”
林黛玉确實有些心動,不過心中尚有疑惑,沒有立刻答應下來,“這事兒遠在金陵,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水顏嘿嘿笑了幾聲,說道:“那姑娘的幹娘好像是我家的管事,寫信向我爹求助。我給爹送甜湯的時候不小心在桌子上看到的。”見林黛玉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她忙擺手道,“我真是不小心看到的,而且這也不是朝堂上的事情。如果是朝堂上的事,我肯定會捂住眼睛的。”
林黛玉神色緩了下來,“既然王爺已經知道了這事,那就肯定不會袖手旁觀。我們也無需做什麽。而且,這遠在金陵,我們即便想做什麽也是長鞭莫及!”
“其它莫提,我只問姐姐,想不想去?你放心,林大人那邊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林黛玉緊抿嘴巴猶豫了好一會兒,緩緩點了下頭。
歡欣雀躍的水顏立刻将林黛玉拐出了府,美名其曰要去街上看胭脂,半途卻入了一家茶館的貴賓包廂裏。喝了小半個時辰的茶,秋月來報世子的船即将靠岸,水顏連忙拉着林黛玉上馬車趕往碼頭。
水沐這段時間不在京城林黛玉是知道的,卻不知他是今日回來。
“我們這是去接世子?然後請他幫我們說話?”林黛玉想到只有這個。
“不是。咱們現在就去金陵,就搭哥哥的船去。”水顏笑的一臉燦爛。
林黛玉愣住。
愣住的林黛玉回過神來時,水顏已經在對水沐死纏爛打,各種撒嬌哀求,‘好哥哥’不知說了多少遍,可惜水沐的心就跟石頭做的似的,絲毫不為所動。
許是嫌水顏聒噪,水沐一點也不溫柔的抓起她的後衣領準備拖回家裏教訓,水顏趕忙喊道:“才不是我貪玩,是姐姐今兒念到‘官柳動春條,秦淮生暮潮。樓臺見新月,燈火上雙橋’,就想知道秦淮夜泊是個怎樣美景!”
水沐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林黛玉,“你想去游秦淮?”
林黛玉懵,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她什麽時候想要游秦淮了。
林黛玉張了張嘴巴,見水顏不停的做拜托的手勢,腦子一時沒轉過彎,話已經脫口而出,“是,我想去。”說的太快,差點咬了舌頭。
水沐盯着林黛玉看了好一會兒,直把她看的心驚肉跳,手心裏都冒起了冷汗。
“那就走吧。”水沐放開水顏的後衣領,轉身朝船只走去。
“……哎?”差點以為會被拒絕的林黛玉驚訝的睜大眼睛看着水沐颀長的背影,不敢相信剛才那四個字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水沐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還不走?”頓了一下,又說道:“下次緊張的時候不要咬嘴唇。”
“……?”林黛玉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完全跟不上水沐的思路。
“太好了!哥哥同意帶我們去金陵了。”水顏歡呼着跑過來,然後“啊”了一聲,有些緊張道:“姐姐,你的嘴唇咬破了,都滲出血來了。”
經水顏提醒,林黛玉這才感覺到下嘴唇隐隐傳來的疼痛。不覺用舌頭舔了舔,嘴巴裏果然有一股血腥味。
嘶……好疼……
反應遲鈍又最怕痛的林黛玉終于皺起了小臉。
林黛玉和水顏乘坐的是水沐的船。
水沐每次出門最多只帶兩個小厮,三人乘一艘船,足矣。但林黛玉和水顏是姑娘家,此去金陵需要不短時間,水沐不好與她們坐一艘船上,于是又讓人租了一艘來。林黛玉原想自己乘租來的船,畢竟租來的肯定比不上自家的船只。誰想她剛透露出這個意思,水沐就已經腳尖輕點,如蜻蜓掠水般躍上了那條租來的船的甲板。
林黛玉愣愣的看着甲板上的白色身影,直到被水顏拉上船都沒有反應過來。
船不大,裏面簡單、幹淨,雖然裝飾有些暗沉,但透着種低調的奢華,很符合水沐的性格。船上還有不少書籍,林黛玉随手拿出一本翻開來看,竟是她一直苦尋不得的前朝孤本。
林黛玉再不想其它,躺在榻上很快就沉迷在書的海洋之中。
水靖也遲遲沒有反應過來,盯着報信人看了好半晌,“你剛才說了什麽,爺好像沒有聽清楚,你再說一遍。”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
然後報信人又任勞任怨将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雖和之前說的有些出入,但意思卻都一樣——水沐帶水顏和林黛玉去金陵了。
還真沒聽錯!?
水靖倒抽一口涼氣,不明白水沐為何會帶兩小姑娘去金陵,還是在這麽突然的情況下。
了解幾人性情的文東延倒猜出了大概,将守在書房外面的小厮叫來一問,水顏果然先前曾去到過書房。
“這個小丫頭!”水靖好不生氣,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幸好公主還知道去找世子,沒有和黛玉偷偷跑去金陵。主子不必擔心,有世子在旁跟着,公主和黛玉應該不會出什麽事。”
“那是因為沐兒恰好回京。否則那丫頭就要自己租船去了。”水靖氣道,“你說十三歲的小丫頭膽子怎麽就這麽大?沐兒也是的,跟着妹妹瞎胡鬧。等他們兄妹回來爺非得好好收拾他們兩個不可。”
文東延覺得這話聽起來頗為耳熟,好像以前隔一段時間就要聽上一次,可惜最後沒一次成功的。文東延遂在不理這茬,問道:“主子不去金陵了?”
“去!怎麽不去!?”
水靖原是計劃過個一兩天,收拾好行囊與家人告別以後再去金陵,現在兩小丫頭已經提前出發,即便水沐跟了過去,也只是能保護兩小丫頭的安全而已,誰知道她二人會不會惹出什麽幺蛾子來。所以,水靖改了計劃,決定現在就啓程出發。
船是有的,而且因為随時可能會用到,每日都有人打掃。水靖讓人簡單的收拾下行李,就帶着文東延等人氣沖沖的上了船。
其實,最生氣的不是水靖,而是沐沅。沐沅從宮裏回來後,發現不僅原定今日到京的水沐沒有回來,連原先呆在府裏的水靖和水顏也不見了蹤影。将管家叫過來一問,得,爺三個全跑去金陵了。
更可氣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讓人到宮裏跟她說一聲。爺三個都跑了,就留她一人在京城看家,這算怎麽回事?沐沅心中火氣更盛,恨不得立刻去金陵将他們給逮回京城。可惜她走不得,因為水顏将林黛玉給拐跑了,她得留下來跟林如海解釋,以免林如海胡思亂想瞎操心。估計這解釋的過程中,還需要撒些謊才行,必須讓林如海相信林黛玉突然去金陵是有合理原因的。這難度還真不小……
想的頭疼腦脹的沐沅更氣,決定等他們回來後定要好好收拾他們一頓不可。兒女可能不一定下的了狠手,但收拾水靖她絕對不會手軟。
“阿嚏!”正坐在甲板上吹風的水靖揉了揉鼻子,道,“是誰在想爺呢!”
“您怎麽不說是有人在罵你您呢?”文東延笑道。
“你這就不懂了吧。”水靖揚了揚眉毛,“打一個噴嚏是有人在想你,兩個是有人在罵你。爺剛才就打了一個,自然是有人在想爺。對了,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是說到甄英蓮和薛蟠相遇有可能是警幻搞的鬼,是吧?”
文東延點頭,“那警幻已經幾年不見蹤影,雖然中了世子一劍,但畢竟不是凡人,應該輕易死不了。甄英蓮又是那冊子上的人物,肯定是沒個好結果。屬下猜測,如果主子當時沒有将甄英蓮救出來,很有可能會被拐子養大,然後賣了好價錢。估計買她的人就是薛蟠。這薛蟠性情有些暴躁,甄英蓮到他手上……不死也殘。”
“可惜,因為主子的插手,甄英蓮和黛玉一樣逃離了原本的悲慘命運。從黛玉的事情上可以看出,那警幻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肯定會千方百計的讓甄英蓮的命運回到原有的軌跡上。這就好解釋為什麽原本要去青樓的薛蟠會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水靖用拳頭一錘手掌,道:“這次就算抓不到警幻也要将她的事情搞砸了。甄家丫頭已經十七了吧,也是時候該嫁人了。爺就幫她找個好婆家,把日子過的紅紅火火,氣死那警幻。”
……
水沐船上的書不多,但貴在都是林黛玉喜歡看的。從京城到金陵的這段時間裏,她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手裏拿着本書躺在榻上,如果不是水顏時不時拉她去甲板上走動一下,怕她真的就要一直窩在船艙裏不出來了。
但到底多數時間都在船艙裏看書,林黛玉原本白皙的臉色顯得更白,與整日在甲板上玩耍沐浴在陽光之下的水顏形成了鮮明對比。
水沐皺眉問道:“病了?”
林黛玉搖搖頭,笑道:“沒有,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生過病了。而且船很穩,沒感覺有什麽不舒服。”
水沐有些不相信,“那為何臉色如此蒼白?”
“白嗎?”林黛玉不由自主的摸摸自己的臉頰。她天天照鏡子,沒覺得比以前白到哪裏去。
“肯定是姐姐天天窩在船艙裏不出來的緣故。”水顏立刻将林黛玉自上船以後的種種行徑像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個幹淨,“如果不是我硬拉着姐姐出來走動的話,姐姐的臉色恐怕比現在還難看。真不明白那些書有什麽好看的?竟然比我還重要!”聲音裏帶了些委屈。
林黛玉急忙安慰道:“那些書哪能和你相比?你自是比它們還重要。”
水顏聽後更委屈了,“那你還整日裏的埋頭看書,都不理睬我。”
林黛玉不知道該怎麽跟水顏解釋,那些書很多都是孤本,如果不看完的話,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再看了。畢竟是水沐放在船裏解悶的,她總不可能一直留在船上。但現在水沐在這裏,她又不好把這些話講給水顏聽。
林黛玉有些焦急,一急之下臉色倒紅潤了一些。
“那些書你不必急着看。”水沐突然開口道。
林黛玉知道水沐已經明白了她的小心思,臉上一陣臊熱,羞得擡不起頭來。
“本來就是送給你的。”
林黛玉愣了愣,猛地擡起頭來。陽光從水沐的身後照過來,逆光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六年的時間,什麽都有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