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英蓮家原住姑蘇城阊門外十裏街的仁清巷內。當年葫蘆廟起火, 接二連三牽五挂四, 将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雖有軍民來救, 但也燒了一夜方息,期間不知多少百姓哀嚎沒有逃出的家人和化為灰燼的家財。
但短短十多年間, 此地已不見昔日廢墟殘影。
甄英蓮被拐時僅有五歲, 對昔日的家只有模糊印象。看四處景色,雖有些熟悉, 但也僅限于此, 除了心裏有些感慨, 也沒什麽大的情緒波動。
不過,此行倒是另有目的。
女子出嫁從夫, 甄封氏至今仍舊念着其夫君甄士隐。她倒不怨甄士隐當日跟着跛足道士跑了, 只恨娘家無德,逼瘋了甄士隐,這才使得甄士隐萬念俱灰遁入空門。這些年甄封氏偶有提及, 都是對甄士隐的念想。她也沒有妄想甄士隐能夠歸家,只想知道他過的如何, 是否還在人世。
甄英蓮看在眼裏,除了安慰, 也沒有其它好法。如今有幸回了老家, 她便想到處打聽一下,興許她爹瘋瘋癫癫下會回到這裏。落葉歸根, 許是如此,再渺小的機會, 也要嘗試一下。
甄家雖說只是一鄉宦,但在此地也算是望族,何況家裏又接連遭難,只要向紮根在這裏十幾年以上的人詢問,倒也能問出一二來。可惜問出來的東西都是已經知道的,沒有多大作用。
甄英蓮頓感喪氣,只覺今生怕是與父親無法相見。
十裏街前有個集市,一行人悶悶了會兒,又開始逛起集市來。水靖未與她們一路,因有消息傳來,不遠處有個破敗的小道觀,道觀裏有一年紀不小的道士。問了周圍人,都不知這道士從哪裏來,又是何時來的。也不見他與外人來往,實在古怪的很。
癞頭和尚和跛足道士死了後,水靖對和尚道士不再多加關注。然遣香庵的事情一出,他對出家人又重新關注起來,誰知道裏面還有沒有警幻的追随者。雖然不需要每個出家人都去瞧上一眼,但這道士行為詭秘,又出現在這附近,水靖心裏就有了個猜想,這道士說不定就是一直杳無音訊的甄士隐。至于為什麽是道士而不是和尚,誰讓他當初是跟跛足道士走的呢。
不過,水靖并沒有将這消息告知甄英蓮。一來還不能确定這道士是不是甄士隐;二來,假如這道士确實是甄士隐,但卻不想與甄英蓮父女相認的話,對甄英蓮就是個不小傷害。
有時候,相見不如懷念。
因遣香庵香火太過旺盛,很大影響了其它寺廟和道觀的香火。有些出家人吃不得苦頭,紛紛離開去了別處,只留下空無一人的廟宇。
那小道觀矗立于河邊,與周圍民居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遠看有些孤伶伶的。走進了看,道觀很破舊,牆壁有些地方已經塌陷,內殿宇歪斜,上有牌匾,已經字跡模糊,勉強可以看出個‘觀’字 ,殿裏的三清像也金身脫落,都蒙上了一層灰塵,唯有院內古松,倒為這死氣沉沉的地方增添了不少生氣。
三清像前,有個老道士正合眼打坐,紋絲不動,看不出來是死是活。
水靖走過去,細細打量,并與甄封氏提供的甄士隐的畫像對比了下,毫無相似之處——要麽他不是甄士隐,要麽畫像太過講究意境,難怪這麽長時間都找不到人。
水靖還未開口,那道士已經雙眼略啓,“尊客終于來了。”
水靖來了興趣,問道:“哦?你知道我要來?”
那道士說道:“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何區別,你如今已站在貧道跟前。”
“你這話倒是有趣,說了跟沒說一樣。”水靖笑了笑,“我看道長倒是與我一位故人長相相似。他在多年前被個跛足道士拐跑了,不知道長可曾聽說過甄士隐這個名字?”
“甄士隐,真事隐,遭真事隐去也,尊客又何須執着?”
水靖立刻确定眼前的人就是甄士隐,否則說沒聽說過就行了,何須說這些個似是而非的話來。
“執着不執着的我不知道,其實就是想幫可憐婦人找他丈夫、幫小姑娘尋找爹罷了。道長以為,她們的丈夫和父親會有回去的一天嗎?”
那道士道:“回去又如何,不回去又如何,既然已有了因,就要有果。”
和他說話真是有夠累的,比和喜歡拐彎抹角說話的讀書人還要心累。以前皇宮裏的人就是這樣,水靖早就掌握與這些人相處的方法。總而言之一句話,不能推敲他們說的話,聽聽也就算了。否則耗費時間猜了半天,猜到最後可能連邊角都沒有摸到。
水靖直接道,“你可是甄士隐?”
那道人微微笑道:“什麽‘真’什麽‘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答非所問,水靖眉宇間閃過一絲不煩悶。
“甄封氏到現在還念及着你,英蓮剛剛也在仁清巷附近尋你。你直說了吧,別拐彎抹角的,究竟去見她們還是不去。”
“不去。”
水靖:“……”
那道士笑了笑,“個人有個人的命數。倒時尊客,好像壞了許多人度化之事,應當懸崖勒馬才是。”
“怎麽?你也要跟我講講天意不可違?”水靖嗤笑一聲,“你可知上一個跟我講這個的跛足道士如今在何處?你說他是已經去了那離恨天之上還是入了冥府?”
那道士搖頭嘆道:“尊客戾氣如此之重,恐非好事。”
“我戾氣重?”水靖嘴角露出諷刺笑容,“我只是在保護我身邊人,何錯之有?到是你,眼睜睜的看着女兒在泥沼裏掙紮,何其心狠!”
“劫難未必就是壞事。先有苦,再有甜,終需有個過程。”
“我卻是不同意道長的話。人生苦短,何必非有劫難?人生前未享受到,又何來死後安樂?”
那道士搖搖頭,嘆了口氣,閉上眼再未說話。
水靖:“……”莫名有種被認為‘孺子不可教也’的感覺。
“先別急着打坐。”水靖蹲下來,平視那道長,“我只問你,警幻在哪?遣香庵究竟怎麽回事?她想做什麽?”
那道士不言。
水靖等了一小會兒,站起來,說道:“既然道長現在不想說,那就只好請道長到我府上做客。到時就恭喜道長夫妻團聚、父女相認了。”
水靖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兩人上前去抓那道士。
那道人突然站了起來,道:“适才尊客所言,貧道一概不解。還請尊客切莫再随心所欲,違背天意後果不堪設想。”
說罷,水靖只覺眼前一閃,那道士已經不見了蹤影。
水靖愣了一下,忙讓人追上去,而後也急忙追了出去。剛出去沒走多久,那道觀竟着起火來。
水靖回首看時,就見烈焰燒天,飛灰蔽日,心裏好不震驚。此時道觀應該已經空無一人,這火又是從何而來?
水靖覺得這火八成和那道士有關,他是不是應該慶幸這火是在他離開之後燒起來的?等下次見到那道士時,他一定會記得好好‘感謝’他。
那道士最終沒有被追回來,水靖心裏早有此猜想,因此倒沒怎麽失望。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像個無事人一般,慢悠悠的回了集市。
小姑娘們又買了不少物什,就連一向很少花錢的甄英蓮也買了些。但看那些東西,幾乎都是買給甄封氏的,倒是個孝順孩子。
水靖沒有跟甄英蓮提起那道士的事情。那道士中‘毒’太深,看着和正常人沒有兩樣,說話卻與癞頭和尚跛足道士差不多,只是行為沒有他們那般出格而已。而且目前還尚不得知那道士有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做了,那水靖肯定饒不得他。如果甄英蓮知道的話,又平白多添一份心思。更重要的是,就甄士隐現在對妻女的态度,極有可能會傷到甄英蓮。
還是親爹被逼無奈跟着個瘋道士不知所蹤,對甄英蓮來說更好一些。
回去後,水靖将這道士的事情告訴給了文東延,問他有什麽想法。
文東延沉思半晌,皺眉說道:“主子确定他就是甄士隐?能夠在話音剛落的瞬間就不見蹤影,還有那場火……都不像是做了幾年道士能做到的。”
“從談話上他應該是甄士隐無疑。其實有一事你不覺得奇怪嗎?”水靖敲了敲桌子,“甄士隐最後為何會跟跛足道士走了,或者說,那跛足道士為何會蠱惑甄士隐出家?仔細算起來,跛足道士好像只在甄士隐跟前出現了兩次……”
說到這,水靖擡眼去看文東延,“你說會不會是甄士隐慧根深厚,所以才會被那跛足道士度化,而且修行迅速?”
“……”文東延用鵝毛扇扶住額頭微微嘆了口氣,“你覺得可能嗎?”
好像不太可能,那警幻可不像會助人修行的人,她不害人就已經很不錯了。
“看來甄士隐身上也有謎啊。”水靖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知他有沒有被利用。”
“先前主子不是還曾懷疑甄士隐是故意抛棄甄家丫頭的嗎?”
“對,這件事我竟忘了問他了。”水靖心道如今就更不能告訴甄英蓮和甄封氏了,普通人可承受不了這個打擊。
探子和暗衛又在姑蘇城尋找幾日,再未有那道士蹤影,也不知去了何處。而此時,遣香庵的丸藥終于出了狀況——
作者有話要說:
聖誕快樂,麽麽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