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的雪, 枝頭上還未來得及融化的積雪又重新堆了起來, 白皚皚連成一片。風一吹, 枝頭上的積雪‘沙沙’掉落,被壓在下面的梅花擡起頭來, 在白雪的映襯下更加楚楚動人。
襲人沿着蜿蜒回廊快步走着, 因心裏記挂着賈寶玉,也沒那心情欣賞路兩側開的嬌豔的梅花, 只管埋頭趕路。一路上遇見不少丫鬟婆子, 因襲人是寶玉身邊最得寵的大丫鬟, 寶玉又是賈母最疼愛的兒孫,是以襲人在榮國府衆奴仆中地位很高, 那些丫鬟婆子一看到她都忙不疊地放下手中活計, 向她點頭彎腰問好。
襲人還未進院子,就感覺有些不對勁。平常這時候,院子裏總會有些動靜, 即使寶玉心情不佳丫鬟們不敢歡聲笑語,也應有竊竊私語聲傳出來。可現在, 一片寂靜,仿若院子裏空無一人似的。
按說她才離開沒有多久, 難不成老爺又來訓斥二爺了?
襲人遲疑了下, 輕手輕腳走了進去,打算見形勢不對, 就立刻去榮慶堂請救兵。只是賈政沒看到,救兵賈母卻神色肅穆的坐于正廳上座, 鮮少來二房的賈赦坐在下首,而賈寶玉垂頭喪氣的站在一旁,下面丫鬟烏壓壓跪了一地。
襲人以為那些丫鬟可能行為孟浪怠慢寶玉恰巧被賈母撞個正着,因而惹怒了賈母。她再不敢遲疑,疾步走進去。
襲人原是賈母身邊的二等丫鬟,因處事穩重為人踏實,賈母便将她給了寶玉。因此賈母一看到她,神色頓時緩和了些,問她剛才去了哪裏,怎麽沒守在寶玉身邊。
襲人解釋說她見寶玉從昨晚開始就沒吃多少東西,便去廚房給他拿些容易消化的吃食來。
賈母聞言掃了眼她手上的食盒,看她的目光更加柔和。
襲人頓了頓,又跪下向賈母請罪,無論丫鬟犯了什麽錯,都是她這個大丫鬟管束不力的緣故。
賈母讓襲人起來,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也曉得你行事周全。但再周全,也防不住那些心懷不軌的賤蹄子勾引主子。”
襲人身體一僵,勉強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大家夥平日裏都和二爺玩鬧慣了,可能行為孟浪了些,但絕對不敢做勾引主子的事兒。”
“不敢做,她們不僅做了,而且膽子還大的很!”賈母拿拐杖重重杵了杵地,恨恨的瞪着那些丫鬟。
丫鬟們立刻參差不齊的喊着奴婢冤枉。
賈赦覺得賈母有些磨叽,有哪個做賊的會主動承認自己偷過東西,遂不耐煩的插話道:“老太太用不着再和她們唠叨,只讓人驗明正身就知道哪個跟寶玉有一腿了。”
“什麽叫有一腿!?”賈母瞪圓眼睛,“寶玉還是孩子,哪裏曉得那些事情!和他有什麽關系!?”
賈赦嗤笑。寶玉不想的話丫鬟還能硬逼着他不成?賈母純粹是在自欺欺人。“您說沒關系就沒關系。現在趕緊把人找出來才是正事。”
賈赦說話的時候又掃了一眼丫鬟們的神色,他之前就覺得不對勁的那兩個丫鬟身體已經抖成了篩糠,不過最讓他意外的是襲人,如今已經煞白了臉色,額頭直冒冷汗。
賈赦玩味的眯起眼睛,面露譏諷。老太太倚重的丫鬟也是心懷不軌的賤蹄子之一,真是一出開年好戲。
襲人是因為家裏窮而被賣到榮國府做的丫鬟,也就是外來戶。這外來戶和家生子的區別在府裏的差別其實很大,就跟本地人對待外地人是一個意思。但襲人偏偏得了賈母的青睐還被派去伺候寶玉,然後又在一群家生子丫鬟中脫穎而出成為首席大丫鬟,可見其能耐。
而最令襲人得意的是,她是賈寶玉第一個女人。無論男女,都對第一個與其歡好的人有特殊感情,賈寶玉自然也不例外。也就是說,無論賈寶玉日後有多少女人,她在賈寶玉的心目中都有不可磨滅的位置。這還不算,襲人還憑借憨厚不出挑的模樣在王夫人跟前刷足了好感。王夫人倚重她,就自己添了些銀子,将她的月俸提高到和姨娘一樣,算是變相告訴她,她日後将會是寶玉的姨娘。
不過,王夫人不喜寶玉過早接觸男女之事,襲人必須等寶玉成親後才能成為姨娘。王夫人還囑咐襲人看好寶玉房內的丫鬟,別讓那些狐媚子糟蹋了寶玉。襲人不僅心領神會,還打算借機除掉日後可能會威脅自己地位的晴雯。
晴雯是家生子,也是賈母派去伺候寶玉的大丫鬟,不僅聰慧,而且相貌了得,将來也會是寶玉的姨娘。晴雯雖未同寶玉歡好過,但眉眼性情與林黛玉有些相似。作為寶玉身邊的得意人,襲人自是知道林黛玉在寶玉心目中的地位,而對于與林黛玉有些相似的晴雯,寶玉也确實待她與旁人不同。
說句老實話,襲人并不想寶玉娶林黛玉。雖然只幼時和林黛玉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對林黛玉的性情她卻了解的七七八八。林黛玉容易吃醋,而且喜歡傷春悲秋,若嫁給了寶玉,肯定不願意寶玉去姨娘房裏。即使嘴上不會明說,事後估計也要掉好幾天眼淚。而且林黛玉還是受瑞親王妃的教養,天下皆知瑞親王成婚多年都沒有側妃小妾之流,被瑞親王妃教養的林黛玉說不定也會和瑞親王妃一樣不允許夫婿納妾,就算林黛玉不說什麽,瑞親王妃都會替她出頭。
但是後來襲人知道寶玉的身份配不上寶玉、林如海也瞧不上寶玉後安心了許多,只要林黛玉不嫁寶玉,她就可以成為姨娘而且不用獨守空閨。不過她也知道得不到的女人會成為男人心裏的朱砂痣,寶玉娶不了林黛玉,就會把感情轉移到和林黛玉有幾分相似的晴雯身上,如此晴雯就會影響到她姨娘第一人的地位。
因此,襲人就拐彎抹角的在王夫人跟前說晴雯行為輕狂說話輕佻,王夫人自是無不相信,再加上晴雯長的漂亮,更是認為晴雯以色惑主,便想找機會将她趕出去。只是王夫人還沒來得及行動,就因為包攬訴訟的事兒被關進了佛堂,讓襲人好不懊惱。
襲人算計了這麽多,就是想做寶玉的姨娘,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姨娘,又怎麽會允許自己在這裏摔跟頭。只見她突然站起來,走到碧痕跟前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罵道:“往日早就跟你說過,你偏不聽。現在事情鬧了出來,我也不能再為你遮掩了!”
說罷,她又跪下來對賈母磕了一個頭,凄凄切切道:“老太太,請您看在碧痕還小的份上,饒了她吧!”
“就是這丫頭?”賈母恨恨的瞪着碧痕,咬牙切齒道,“你既然知道這個賤蹄子勾引寶玉,怎麽連聲都不出?枉我還一直認為你是好的。”
襲人抹淚道:“奴婢知錯。只是奴婢和碧痕情同姐妹,她一直哭求奴婢不要說出去,說這事兒一旦說不出她的小命就會不保,奴婢也沒了辦法,總不能親手将她推向絕路,這才選擇視而不見……”
“可你卻差點把寶玉害慘了!”賈母手裏的拐杖重重在地上頓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再任由這賤蹄子勾引寶玉,寶玉子嗣上就要艱難了。”
襲人心下大驚,更覺得自己沒有做錯,若一個不好,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裏。別人死總好過她死。
她又重重磕了一個頭,“奴婢知錯,請老太太責罰。”
而碧痕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懵了,等她回過神時,襲人已經将事情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見賈母一副恨不得吃了她的表情,碧痕吓得魂飛魄散,急道:“老太太,奴婢沒有、沒有……”
“沒有?”賈母眼神冰冷,“驗個身就一切大白了。”
碧痕是伺候寶玉洗澡的丫鬟,當時寶玉來了興致就把她拉進了浴桶裏。大多丫鬟都想攀高枝,碧痕也是其中之一,再說寶玉是主子,她還能拒絕不成?這澡,就洗了足有兩三個時辰之久。
碧痕确實同寶玉歡好過,哪裏敢驗身,立刻磕頭求饒道:“奴婢知錯,奴婢知錯,但奴婢沒有勾引二爺,是二爺主動的!老太太明鑒,奴婢是萬萬沒有膽子敢勾引二爺!”
“你還敢狡辯!?”賈母用力一拍桌子。她見碧痕長相只算清秀,若不是勾引寶玉,寶玉怎會看上她?而且又是伺候寶玉洗澡的,洗澡的時候勾引完全有可能,自是不相信她半句話。“把這丫鬟拖出去,亂棍打死!”
立刻就有婆子上前來拉碧痕,碧痕劇烈掙紮,“老太太饒命!二爺!二爺!救救奴婢!”
但見寶玉低垂着頭,看都不敢看她,碧痕好不絕望,頓時恨從心中來,大喊道:“老太太明鑒,奴婢雖跟二爺歡好過,但統共就只有一次罷了。襲人與二爺才是經常睡在一起!”
賈母愣了一下,狐疑的看向襲人。
襲人一臉失望的看着碧痕,難過道:“碧痕妹妹,姐姐自問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污蔑我?就因為剛才我在老太太跟前将你的事情揭發了出來?”她又對賈母磕頭道,“老太太明鑒,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從沒有非分之想,更不敢勾引二爺。老太太不信的話,可以問麝月,麝月可以為奴婢作證。”她轉頭看向麝月,“麝月,你快跟老太太說,我是無辜的!碧痕如今瘋了,想把我們所有人都拉下水。”
麝月頓時打了一個激靈。
賈赦冷眼看那麝月,也是之前他猜測與寶玉歡好的丫鬟之一。襲人會這麽說,無非是在暗示麝月,她如果不幫她作證,她就把她的事情也抖出來,要死大家一起死。否則,就犧牲碧痕一個,成全她們兩個。
真沒想到寶玉身邊還有這樣有心計的人物,倒是小瞧了她。
果不其然,麝月為襲人做起證來。
麝月是家生子,也是寶玉身邊四大丫鬟之一。因此比起碧痕,賈母更願意相信襲人和麝月,立刻怒吼道:“還愣在那裏幹什麽,還不把人拖出去!”
“慢着!先等一下!”賈赦出聲道。
賈母氣急敗壞道:“還等什麽!?這事兒不是你先挑起來的嗎?”
“我還有話要問,老太太您急什麽,人在那裏又不會飛了,想什麽時候打死不行?”
賈赦不想輕易放過襲人。襲人若留下寶玉身邊就是一大禍害。他這不是為寶玉着想,而是為他們大房考慮。萬一以後襲人挑唆寶玉去争榮國府的爵位又出謀劃策的話,就王熙鳳那個腦袋肯定鬥不過襲人。他還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賈赦首先看向寶玉,問道:“寶玉,你就沒什麽想說的?到底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就忍心看着她被打死?”
寶玉茫然的看着賈赦,而後在賈赦淩厲的目光下支支吾吾的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混賬東西!”
賈寶玉吓得打了個哆嗦,不過可惜的是,賈母罵的是賈赦,“什麽一夜夫妻百日恩!不過就是個賤蹄子,怎麽能和寶玉相提并論!而且你問寶玉做什麽!?寶玉這孩子心善,不定怎麽自責呢!”
賈赦在心裏‘呵呵’兩聲。還自責,明明是怕被責罰,心善個屁!只要寶玉肯求賈母留下碧痕,賈母未嘗不會答應,但他偏偏一句話都不說。根本就是個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的家夥。
“不問就不問。”賈赦懶得和認不清事實的賈母争執,轉頭看向碧痕,“碧痕是吧?你是從什麽時候起伺候的寶玉?”
碧痕啜泣道:“回大老爺的話,奴婢是兩年前來的。”
賈赦點點頭,對賈母說道:“剛才大夫說了,寶玉應該三四年前就經人事了。這丫頭縱然與寶玉歡好過,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罷了。依我之見,還是将所有的丫鬟驗明正身,免得有漏網之魚。”
賈母沒想到不止一個賤蹄子,當即黑了臉,咬牙道:“你說的不錯,我倒要看看還有哪些人!”
“老太太……”襲人急了,開始絞盡腦汁的想辦法阻止賈母,“奴婢以為……”
“奴婢願意。”晴雯突然開口道,“奴婢作為二爺的大丫鬟,自然要先給下面的人做個表率。奴婢沒做過虧心事,不怕嬷嬷驗明正身!”
晴雯說的很坦蕩,襲人卻癱倒在地上,腦子裏全是‘完了’。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