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回到家裏,車上那兩句話的不愉快幾乎立即消散去。先後洗澡,等兩人都裹着睡袍撲到柔軟的大床上時,已經很晚了。秦斂看見本來擺在床邊的讀物沒有了,俯身繞過她,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書和鯊魚夾。
他半邊重量壓在周舟身上,周舟注視他的側臉從自己胸前滑過,手指輕輕敲了敲他的胸膛,撥撥點點,畫圈圈,她問:“秦斂,我要不要盡快把店關了?”
秦斂本來是拿了書要翻開的,突然聽到這話頓了一下,放下手裏的東西,身子移回來靠在床頭,坐得板正,轉頭看周舟,她說的是疑問句,眸子裏卻含了堅定。
“每天都虧錢,咱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周舟想起那數字,心裏都有些心疼,手上還不肯安分,拉住他的胳膊,不自覺地摩梭摩梭,腦子裏想的都是那清冷的店面,稀疏的訪客。
這疑問再加上動作,落在秦斂心裏是另一種意思。但他讓房間靜谧了幾秒,仍沒有等到後面的話。
小心翼翼地,“……那你後續有什麽打算嗎?”
周舟側身奇怪地白了他一眼,又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怎麽問得這麽正式,秦總,您已經下班啦。”
秦斂順了一把她吹了九分幹的頭發,幹笑兩聲,“關店麽,看你的想法,周大老板救不回來了嗎?”
“是啊,我沒本事,我可能就不是幹這個的料。”
先是一家奶茶店,咬着牙不言敗地勉強撐了10個月,但還是敵不過人民幣消失的速度,關店之後休整了兩個月,才一點點計劃了現在這家服裝店,到頭來,還不如奶茶店活得久。雖然虧的錢差不多就是了。
“別這麽說,你以前壯志勃勃挂在嘴上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你是金子,你要發光的。”秦斂動作輕柔,微微低頭去看她失落的面龐。
所有春風得意和秋風不得意的人,你是金子,你要發光的。
周舟撇嘴,“這話是韓寒說的,我不是金子。”這都多遠以前啦,高考的那個暑假吧,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她才高考完,中二的不得了,随時準備拯救世界,成天發表類似這樣的話。
語氣有點蔫,但身上冒着熱氣,他的腿上升溫,秦斂哄她:“你是最珍貴的寶石。”
周舟手伸下去,擰了一把他的小腿上健壯的肌肉。
癢籲籲的,勾得人心裏也毛毛剌剌,秦斂道摁住她的手,“如果真的決定好要關門,要提前和你那個店員說一下,還有房東那邊都要溝通好,到時候應付不來喊我。”
“嗯。”
周舟歪在身邊,領口滑下去一點,秦斂看她側臉時視線順着歪過去,便看到不算豐盈的瓊玉,被擁成不對稱的形狀。喉嚨一瞬幹涸,生出欲念的倒刺,卡得他一開口便要支吾,在上百人的會議上開會都沒有這樣不知所措,冷氣分明很足,但鼻腔和顱內都熱起來。
他們在一起很久了,秦斂更多時候駕輕就熟,游刃有餘,他習慣控場,讓兩個人在秩序的律動裏蕩潏共同的和諧的快樂。但是今晚似乎有點不一樣。周舟失落地說要關店,并且似乎沒有東山再起的意思。
秦斂覺得,她要回歸家庭。
更直白地說,她或許想和他生一個孩子。
再有一個月,秦斂就要迎來三十一周歲的生日了。他從前沒結婚的時候對孩子沒有任何想法,但結婚之後,尤其是和愛的人結婚之後,想生養一個孩子變成水到渠成的想法。
但周舟剛剛大學畢業,她甚至本身就是一個孩子,他長她近七歲,從沒有對她提出這樣的想法。
秦斂只是一邊牽着她的手,一邊耐心等待。今夜,他感覺自己等到了。
但周舟其實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上。她閉上眼睛,除了業績慘淡的小店,便是陳楚郅。本來,她如果不和秦斂結婚,應該會和陳楚郅走上一條相似的路,在一家公司裏謀求一個職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和同事相處,早走要請假,要面對領導,有工作的壓力。
那樣的話,她會和同樣是上班族的男人談戀愛,也許一起租住在公司附近某個小居室裏,坐地鐵來回。都是初入職場,要學習如何挑選正裝,如何得體穿着,如何保持商務禮儀,如何和各式各樣“社會”上的人接觸。最後一點尤為複雜,且是她害怕的。周舟內心深處,确實如孩子一半純真。
但如果是陳楚郅那樣的戀人,或許會沖淡這些害怕。念頭才轉到這兒,周舟忽然一驚,身前有涼意,秦斂的手掌已經越過她的脖子要滑進來了。
周舟清醒過來,瞬間充滿愧疚,但是手臂已經先愧疚一步,伸出去擋開,“秦斂!”低低地,做賊心虛,若無其事,“好累了。”
秦斂垂下眼,在最親密的妻子面前,他的自尊心不至于這般脆弱,但顯然他明白了要孩子的事情似乎只是他一個人的臆測,而且還猜錯了。他把心裏的失落藏得很好。
周舟沒注意到這些,又補充道:“秦斂,你也好累了。”
一盆冷水下來,剛剛蘊釀出來的情動弱下去。秦斂确實很累,這一句把他一整天的疲憊都帶出來,他這一段時間都這樣累,因為這種難以描述的疲憊,好幾次都萌生了自己單幹的想法。
秦斂沒說話,周舟的心跳得飛快,她爬起來靠在秦斂身旁,親吻他的臉頰、脖子和肩頭。男人身體上的青筋浮出粉紅色。
周舟說:“秦斂,我不知道我後面應該做什麽。”什麽才是正确的,沒有人教。
“我去找個工作吧?”
“但是我對我的專業一竅不通。”
秦斂摁下去他的火焰。兩個人摟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周周。”
“嗯?”
“我們要個孩子吧?”
周舟沉默下來,她不知道話題怎麽一下子被拉到這上面來。
喻思涵倒是提過幾次,“要是你覺得自己在虛度青春,在做無意義的事情,那先生個孩子啊,你跟你老公總歸會要孩子的吧,到時候你找到人生方向了,天天忙得暈頭轉向,哪有這個功夫呢?不如趁現在,生得早恢複還好。不會不要孩子吧?得,秦總掙的家産都是給你一個人花的。”
秦斂偷看她的臉色,很平靜,一面鏡湖,沒有任何漣漪,她臉上藏不住事,想來是太突然了,因此呆住了。
秦斂對自己有點惱火,怎麽就忍不住說出來了呢。
他斟酌着開口:“我是有這樣的想法的,但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是人生很重要的大事,周周,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的事?”
周舟對上他的眼睛,殷殷的期望,但他是君子,從不強人所難。
世上的人很多時候在最親密的人面前反而最肆無忌憚地表達無禮,發洩他們在別處被頤指氣使而積攢的窩火,不敢對上司、同事趾高氣揚,卻對伴侶、孩子盛氣淩人,在家做發號施令的土皇帝,強裝着說一不二的蠻橫作風,在房子、車子、孩子等“大事”上獨斷專行,有時候恰巧他的另一半是默忍的性格,更助長了這樣的霸道氣焰。
但是秦斂絕不是這樣的人。周舟柔聲回避道:“我要想一想。”
“好。”
秦斂起身到窗邊,他只投了一瞥,便利落地拉上窗簾,将全部夜色圈在玻璃之外,巨型的貨輪在江面上穩當前行,桅燈高高亮着,映着微光的水面上破開一道行駛的波痕,和船身一樣寬闊,但從遙遠的岸上極目眺望,幾乎只有一線的裂縫。
周周窩在秦斂的懷裏,孩子的事在她心上轉了幾圈,抵不過到點來的睡意,又不是沒有明天了,再說吧再說吧,這事确實要好好想想……
第二天一早,秦斂早早起來,洗漱好後先下樓跑了二十分鐘,回來做了個簡易早餐,這是二十三歲回國之後便保持的習慣,無論單身還是婚後,一直如此。
只有在剛結婚不久,那時周舟處于人生新時期的又驚又喜又怕又期待的時刻,秦斂下樓跑步的時候總有一個“拖油瓶”跟着,跑兩步就走走,但一直跟着他不放,“秦斂,等等我啊。”等回到家,兩人一起在廚房做點早餐,煎蛋、白粥之類的,複雜了兩個人都做不來。
但是很快,周舟找到了更令她舒服的生活作息,她喜歡早上睡得久一點,在懶洋洋的午後才會考慮運動。早飯麽,秦斂自己動手的時候都會給周舟留一份,他如果去公司吃,那周舟就去買現成的。
剛過八點半,秦斂已經收拾好了一切,他折回卧室,親吻了還在夢鄉中的周舟,後者暈暈沉沉地回應了他幾個不甚清晰的字。
大門打開又關上,家裏再次變得寂靜無比。
直到姑姑的電話打過來。
周舟勉強掙開眼睛,一邊适應光亮,一邊點了接聽。
“小舟啊,在忙嗎?”
“姑姑,沒有呢,您說。”周舟聽出姑姑的聲音,立即坐起來,清了清嗓子,不想叫她聽出自己還沒起床的慵懶狀态。
“我前兩天去體檢啊,有幾個指标不太好唉。這不,醫生跟心怡都叫我再複查一遍,是消化科方面的檢查,那個三院是最好的,但是專家號就是難約,近期的都排光了,嗯……就是能不能問問你家小秦,有沒有這個路子?”
姑姑是周舟最親的親人了,她一口應下:“姑姑,我一會就來問問秦斂。您嚴不嚴重呀?身體有什麽異常嗎?”
“唔,別擔心噢,我好着呢,能吃能喝,正常上班,沒什麽感覺,也不知道那幾個指标怎麽那麽不正常……”姑姑絮絮叨叨說了一下近況。
周舟道:“這樣的話,別太擔心了,應該沒大事,但不管怎樣先複查一遍,看看結果也好放心。”
挂了電話,周舟立即便點開了微信找秦斂。找秦斂幫忙,找秦斂解決問題,他無所不能,又任勞任怨,那麽可靠,讓人心安。
并不讓人意外,秦斂通過幾層關系,聯系上一位三院的威權醫生,談教授近日在休假,但很願意幫這個忙,便約在明天一早進行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