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陳楚郅接受到指令,立即掩住自己的沖動,他站直,如君子,一動不動,等待着下一個指令。等待她下一次甘之如饴。
周舟後退偏頭道:“吃的喝的都有了,我走了。”
陳楚郅柔弱起來,雙腳也跟着虛浮,他半真半假地說:“還是很不舒服。”
周舟絲毫沒有扶他的意思:“我幫你打120?”
陳楚郅可憐地望着她,搖頭。
周舟道:“老大學區那邊封路了,你明天再回去吧。”
“哦。”
“我走了。”
“嗯,很晚了,路上小心。”陳楚郅不舍地盯着她,但是沒有挽留。已經很好了,她記住的、關注的事情比他想象得多。再接再厲。
陳楚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電梯裏,立刻收起剛剛不太舒服的樣子,打着精神就往某個出口趕。隔着一道玻璃門,他聚精會神地看外面的瓢潑大雨,和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口。
等了很久,一輛白車都沒有。車庫的入口看不清,但陳楚郅肯定,周舟沒有出來過。
他思忖一息便往電梯走。
負二層的車輛稀少,有一半的燈光不知什麽原因沒有亮起來,剩下一半不時還會突然地滅下去再亮起來,地上有若幹水漬。
沒有人聲,也沒有車聲,陳楚郅的耐心很好,視力也很好,很快發現目标。
有點壓抑的空間裏傳出一陣篤定的腳步聲。
周舟鎖死門窗,把頭低下去。
腳步聲越走越近,在她的車門前停下,她屏住呼吸,身體裏傳來緊張的心跳聲。
那人敲了敲她的車窗,還在說話,聽不真切,好像是在問她:“為什麽呆在這裏?”隔着車窗的聲線,并沒有危險的感覺。
她擡頭,看見是陳楚郅,俯身在車窗前,貼着臉看她。
虛驚一場。
短短的若幹分鐘裏,兩場“驚”,來自同一個人,不留讓人喘息回神的機會。他真不是個好人,先是那樣捉弄人,現在又這樣吓人。
開了車窗,周舟恨道:“你是不是有病?”
陳楚郅被罵得莫名其妙:“怎麽還在這裏?”
周舟錘了捶方向盤,“胎壓異常,可能是紮了釘子。”
陳楚郅問:“那要怎麽辦?”
周舟很喪氣很疲憊:“不知道。”打了電話,但是今晚是沒有辦法維修了。她還想打出第二個電話,打給秦斂,但是不能。他遠在外地,幫不上忙。最重要的是,說不清。
陳楚郅很愧疚:“對不起,都怪我……”他話裏誠懇,應該說他今天一直很誠懇,直白的誠懇,讓人面紅耳赤的誠懇。
周舟道:“對,都怪你。”
陳楚郅點頭:“都怪我,我負責。”
周舟沒接這話,低頭看手機,屏幕亮着,打車的頁面,所有車型都勾選上了,但一直在轉圈圈尋找。
她在心裏罵陳楚郅,你怎麽負責啊……
車窗開久了,停車場悶熱又潮濕的空氣灌進來,讓人的心情更煩躁。車壞了,打不上車,手機的電量不能維持太久,還不能聯系秦斂,糟糕的晚上。
“要不要幫你打110?”
周舟看他一眼,“你在幸災樂禍什麽?”依舊盯着手機,期待能有司機接單。
陳楚郅俯身,斂了臉上一點嬉皮,無比真誠道:“不是,我沒有。一點也沒有這樣想。”
他怎樣想不重要。周舟只求等待的時間短一點、短一點。
她關上車窗,不再理陳楚郅。可手機屏幕亮了許久,只有冷酷現實的無聲回應。閉眼抑了一會。再睜眼,陳楚郅還在邊上站着,連姿勢都沒變化。或許是停車場的空氣太差,且悶熱,他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挂滿了汗珠。
周舟搖下一條縫,“你回那個店門口坐着吧。”
陳楚郅固執地不肯走,僵持若幹秒,周舟道:“我一會就走。”
陳楚郅道:“陪你等等,就這一會。”
周舟不語,最好什麽都不對他說。他要在這陰暗悶熱的停車場,就讓他呆着吧。
陳楚郅彷佛從她的沉默裏收到了鼓勵,平平地朝周舟打開了話匣子,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你不讨厭我,一點都不。”
他的話說得突然,隔着玻璃,周舟在他不太清明的眼裏看到許多令她感到不安的東西,同樣令她不安的還有她一張一合的兩片唇之間迸出來的字,在幽曠的空間裏擲地有聲,變成她忐忑的心跳。
周舟低眼:“你是不是在裝病?”
陳楚郅把腦袋湊近:“你摸摸看。”
周舟別過臉,“拿走。”
陳楚郅不依不饒,繼續着被她打斷的話:“是不是。”
周舟沒有叫他停住。
陳楚郅繼續說:“也許你自己也沒有發現,甚至你——”
周舟驀地急急開口:“我——想要喝一杯咖啡。”
陳楚郅不甘地看她,卻也懂得閉口,他乖順地點兩下頭,“我去買過來。”
只有還營業的便利店還能買到杯裝的咖啡,要付錢時陳楚郅掏出那只還在滴水的手機,才意識他身無分文,好在值班的服務員是大學生,陳楚郅費了一番口舌說服他自掏腰包,請下這一杯。
但等他再度搭電梯回到停車場時,只剩下一輛空車。他吸了吸鼻涕,第一次覺得今天的自己有點狼狽。
周舟也覺得自己狼狽,最終還是選擇打擾喻思涵。在陳楚郅消失在視野中,她也跟着離開了停車場。
喻思涵從自己家趕過來,路程不遠,但因為暴雨多費了些時間,遠遠看到站在2號口玻璃門邊的周舟,狂按了幾聲喇叭。
周舟跑過去,等坐在副駕駛上的時候,人已經濕透了。但也冷靜下來。
喻思涵問:“怎麽大雨天跑這來?”
照常好奇一句罷了,周舟不敢看她,輕聲回答道:“來逛街。”
“你一個人?”
她的聲音更輕了:“嗯。”
喻思涵沒再追問。
到了周舟的小區時,周舟道:“今晚別走了,和我一起睡吧。”
喻思涵從後備箱裏翻出一條毯子,把她裹起來,領着人走進電梯。
“什麽?”
周舟道:“秦斂也不在,我們睡另一個房間,有幹淨的四件套,有你的睡衣,有牙刷,什麽有。”
喻思涵擡手摸了摸她沾了雨水的頭發。
周舟的眼睛彎成央求的模樣。
喻思涵道:“好。”
兩個人洗漱好,雙雙倒在床上。
周舟問:“要不要關燈?”
喻思涵把被子拉到下巴處,“看你咯。”
周舟用手臂撐起身體,摁下了開關。
窗戶擋不住外面的風雨,但黑暗本身便營造出一層靜谧,喻思涵問:“你有什麽心事?”
周舟向她那一邊擠過去,“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喻思涵道:“你問問看。”
“你還愛姚誠嗎?”
喻思涵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換一個問。”
“那姚誠愛你嗎?”
喻思涵道:“我不需要他愛我。”
“那如果——”
喻思涵打斷她:“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那我能再問一個嗎?”
“說說你自己吧。”
周舟依戀地往她身邊靠了靠,伸手抱住她:“沒有什麽事,只是想你陪陪我。”
喻思涵張嘴想說“秦斂”的名字,但尚沒有發聲時,便聯想到許多,及時住嘴。黑黢黢的,周舟看不出她的欲言又止。
“你去慕斯會做什麽了?”
“去見一個人?”
“是個男人?”
“……”
喻思涵在被子底下握住她的手,“你喜歡他?”
周舟嗫嚅地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算不上。”她的語氣太沒說服力,床上的兩個人都沒有被說服。
喻思涵掙開眼睛,老實說,她感到驚訝,但又沒那麽驚訝。
“你舍得秦斂嗎?”
周舟立即回道:“他們兩個無關。”
喻思涵丢開她的手,音量不自主地大了些:“怎麽能無關?”
周舟沉默了許久才道:“我就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
又一陣沉默,漫長單調,外面的風雨險些被遺忘了,喻思涵說:“睡覺吧。”
疲憊潦倒的一天,沾上枕頭便有昏昏沉沉的睡意,但大腦又好像很割裂,在某一塊區域保持活躍和清醒,讓過往發生的事重現在夢境裏,甚至美化了記憶中不甚清楚的細節。
六年前,周舟剛剛高考完的假期,正是剛剛成年放飛自我的時候,快樂、瘋狂,她白日都在網吧裏找快樂,在同一間網吧裏認識秦斂。
那時候的秦斂相比于現在,可以用得上青澀來形容。他青澀,年輕,憔悴,萎靡,他在度過他人生最痛苦的時光,雖然從小隐隐感受到家中總彌漫着一種陌生的清冷感,似是某處有裂縫,但絕沒有料想到初次窺清那“裂縫”的全貌便是在整個家支離破碎的時候。
很難相信,他體面的、成功的、為衆人所稱贊的父親背叛了他美麗的、溫柔的、知書達理的母親。更可怕的是,這種背叛不是随着時間、随着婚姻道德感約束減輕而發生的,那個同他只差了一歲的弟弟明白地昭示着從一開始,這場婚姻和這個家庭所有表面的幸福從來都不存在,虛假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