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郎年最少 — 第 24 章 九成宮

九成宮

好在近些日子河上順風順水,路上沒怎麽耽擱,辛氏派來捉她的人尋了一圈無果便回去交差了。

可路上的日子還是不好過。

這艘家船不算小,高下可站直,大小下能分廳室,能煮水能如廁。一到熱鬧些的渡口,兩岸便有各樣賣湯餅蒸餅水飯,叫賣聲不絕于耳。

十八娘以前哪兒見過這個,出來做什麽都快忘了,頭一天趴在窗邊,連瞧水裏魚吐泡泡也有趣。

可瞧到了第三天,又把第一天的興奮勁兒全抛了,只覺被晃得好像魂都要飄出身體了。

好容易到了第四日,終于到了洛陽近處。

她迷迷瞪瞪從小榻上爬起來,掀開草簾子瞧外頭天才蒙亮,水面被照得發白,正醒着神,突然聽見一陣“嗚”聲。

這聲音響極了,竟然軍號!

緊接着見一個船工駕着小船游過來:“前頭河道窄,有軍船過路需讓道,閑人回避!閑人回避!”

可她還沒瞧過軍船呢,這一聽來了精神,她趕忙系好衣裳出來細瞧,卻見遠處駛過來有幾艘能納百人的大船,船上高高揚着旗,上書着武德軍。

武德軍,聽說是駐守東面與東海國邊境的,是京都魏家的勢力。

瞧過去見船這樣大,上頭人卻并不多,士兵皆穿着厚實的戎服和锃亮銀甲,果然瞧上去便比吳虞他們有錢多喽。

她正瞧船,聽見外頭有人議論:“這又是往鯉州取貨呢。”

十八娘便問:“鄭娘子,鯉州在南,東海國邊境在東,有什麽要緊物資非要從鯉州運去?”

不想外頭船上有人笑答:“人家都說鯉州的礦好,打出來的兵甲也好。”

許真是極好罷,不然這麽遠運得多花多少錢。

眼看着這軍船是要停下來休整,船夫道:“鄭娘子,瞧着這群賊配軍吃吃喝喝也得耽擱半日,咱們午前是過不去了,可要上岸休息?”

鄭娘子一聽狠狠瞪了船夫一眼,又一瞥向十八娘。

船夫這才反應過來,只幹張口再不出聲。

可又不是罵她,她才不生氣呢,便只假裝沒聽見問:“鄭娘子,我們上岸歇歇?”

鄭娘子趕忙含笑道:“使得,使得。”

因這處是南邊往洛陽去的必經之渡,兩岸比之之前的熱鬧多了些繁華,兩岸有很多客舍酒店,瞧上去竟不像鄉野,如富裕的城內一般。

理好衣裳提着裙擺下船,腳一落地卻差點栽了個跟頭,鄭娘子哈哈笑着将她扶住:“在船上待久了,腳軟了吧。”

她趕忙四下瞧了瞧,還好沒有旁的人,把帽簾放了下來。

這船可真不是白坐的,她下來走了好一會兒還覺得像踩在棉花上。

還好客舍都不遠,上二樓肅靜處着侍人便上了水飯來,不過是幾個小菜,兩份湯餅。出門在外能吃飽便不錯了,不必虛講排場。

吃完十八娘又在窗邊休息一會兒喝了碗熟水,陸娘子便與她道:“再不到一日的路便到洛陽,我們先找客舍住下,待你歇好了再去程家拜訪。”

十八娘捧着碗乖乖應聲,卻忽聽身後有個男子:“小娘子,可是江都王家的十八娘?”

外頭還有人認得她?

她趕忙回頭,卻隔着竹簾大約見那間裏是一對夫婦,好似有些面善,卻又全然認不得。

便起身見禮:“郎君,娘子?”

這男子趕忙起身到她這間來:“十八娘,我是七兄。”

十八娘遲了片刻才猛然想起,便又行禮:“七兄,嫂嫂,恕我失禮了,竟認不得自家人了。”

七郎連笑搖頭:“哎,哪裏能怪你,是你三伯父事務繁忙,連着全家也有許多年沒回江都,上回見你,你才四五歲呢,哪裏記得人的。七兄也是方才聽你提及家裏,才敢相認。”

七郎的爹是她族中三伯父,原本來往殷勤,後祖父沒了官,他們家一扭臉只當不認得了。

不過也沒聽說他家如何發跡,想來方才突然認她,是聽見了她去程家罷。

果然七郎笑:“聽說前些日子十八娘成親了,我們家正趕上有事,也是沒能去,妹妹莫怪。這番去洛陽可是去找郎君麽,小郎君是洛陽程家親友?”

七兄可真不愧是三伯的兒子,用到人朝前,用不到人朝後。可不得不說,能像他們這樣不惜顏面游刃有餘,也是個本事。

但她可對這位七兄沒什麽興趣應付,便含糊道:“并不是,只是去探個母親家的親戚,七兄與嫂嫂也是去洛陽嗎?”

七郎嘆:“是,之前匪患我父親在任上也遭了事,受了牽連,少不得要打點一番。只是那剿匪的殺貨可恨,若不是他扣了庫銀索要酬金,此事也未必敗露!”

“剿匪的…吳虞?”

“正是他!十八娘家裏也被他勒索過?”

“這……”

這位七兄若知道了實情怕是親戚便真沒得做了……她勉強笑了笑,便轉過話去問:“三伯父可未傷着?”

這七郎倒目光一閃,“人無事。”

哎呦,那群土匪兇悍得很,東西無論搶沒搶到都會殺人。

吳虞有八個膽子也是不敢直接搶庫銀的,定還是從賊匪那黑吃黑得來。而這幾個官只丢了銀子人沒事,怕是根本沒攔着,直接把倉庫丢下,自己跑了吧。

雖然逃命也是人之常情,但也确實是失職了,被問責也不冤。幹了什麽事就要擔什麽名,就像吳虞确實勒索人家,被罵幾句也不冤。

不過寒暄幾句,十八娘正覺得沒話說,這時外頭卻來了個清秀小郎君,七郎遠遠便笑着迎上去:“子玉。”

正好趁他們說話,十八娘也有些倦了,便趁機告辭回房休息,這客舍不大,又一共就這麽幾間好屋,她占了一間,隔壁便是那位七兄家幾位住的了。

午後她正靠在榻上好容易打個盹兒,卻被人的說話聲吵醒。

迷迷糊糊聽見一個軟糯小娘子:

“多謝馮郎來接我們去洛陽,不知我爹爹的事可要緊?怕只怕我爹爹革職落罪,我們的婚事便也難了……”

“我已求過我爹了。”這聲音竟是方才找七郎的男子。

聽着話,這小娘子怕便是方才七郎的妹妹了。

小娘子心急問道:“馮侍郎如何說?”

馮侍郎?

哎呦,不得了,馮侍郎不就是江都馮家那個在洛陽做官的?可從沒聽說過他有個叫馮子玉的兒子啊。

十八娘一骨碌抱着毯子坐了起來,又趕緊屏息不敢再出聲。

“那官位…可是保不住了?”小娘子心急問。

“我爹說可以給你父親調到偏遠之地做兩年官,雖辛苦些,可到底能保住職位,兩年後考工時,只要不犯大錯,通過魏家老夫人打點一番,便能調回來了。”

“幸而馮侍郎在吏部,又肯出手相援,馮郎請替我父親多謝馮侍郎。”

這馮侍郎可是入贅到魏家才平步青雲的。竟然為了私生子的親家公動用大夫人母家的關系…啧啧…

可接下來說話聲有些小了,她趕忙想使勁兒往窗外探細聽聽,卻一個不穩,啪一下碰了撐窗的支杆,差點砸在額頭上,隔壁也突然沉默下來,接着便聽那男子便匆匆走了。

嗐呀。這趟真是沒白來!

單知道了這件事,便可保馮家再不敢打兔園的主意了。雖她也不全是為兔園出來,但捏着他們家的這麽大的把柄總是好事。

未免他們察覺,十八娘便趕忙起來收拾一番回了船上,午後軍船離岸,他們便可以繼續行船了。

……

這幾天看水也是看得夠了,她一上船便開始睡覺,又一夜待醒來時,洛陽到了。

初冬的洛陽落了薄雪,與天一樣白亮一片,太陽剛剛染紅河面,如同在彩紙上暈了霞彩。

雖說江都也是富裕之地,可總歸與都城是大大不同的。

一入眼便是極寬闊的街道,少說能容十馬并行,路兩側間種着高高的槐樹和柳樹,樓高屋闊,彩飾招搖,渡口各國的商船都停泊于此,時有各地的商人在此來往。不過因與異族有戰事,外人在漢地便不能自由了。

下了船,陸掌事去雇了輛車,由南邊的宣仁門入,來到清化坊,此地有都亭驿,乃是公家的客舍,旁邊有許多裝飾不俗的私人邸店。

在近處找到間幹淨的,她戴上帏帽下車,鄭娘子帶她便來尋住所。就在交談之際,她看到隔壁官用的驿館住了群道士真人,便順口問了句:“哪裏來的高人這樣大的排場。”

這招待的娘子笑道:“南邊來的華清真人。”

華清真人?

她趕忙又問:“華清真人,可是女子?約四十歲的年紀?”

這娘子笑:“正是,小娘子也見過她?”

她便将手裏的東西放下,急來到門廊往外瞧,正好看到一頂轎子回來,而下轎的人,正是她久未謀面的母親……

驿館內,她擡頭見母親似乎沒怎麽變,只是瞧着越發氣派,精神好得很。

母親也仔仔細細打量了她兩眼,身邊的弟子笑:“許是有日子沒見,只恍惚十八娘長這麽大了,出落得越有姿态,方才我一眼瞧過去都顯着沒認出來。”

她如今真面對母親,似乎沒有了小時候那種可望不可即。好像只有不可及了,便只點點頭:“母親可是來講經?”

弟子笑應:“是,真人是受在玄天觀修行的文昌長公主之邀來的。”

十八娘輕輕抿了抿唇,看母親一直不說話,便趕緊起來,擡起袖子遮羞臉行禮道:“我,我不打擾母親了,這便走了。”

她母親卻開口道:“怎麽自己來了洛陽,找你那小郎君?”

她撂下手擡頭看了眼母親,又垂眼搖搖頭,支吾道:“不是,他不在洛陽。是我在江都時,程家的夫人輾轉見了我的字,邀我來教她小女兒。我想王家的叔伯兄弟們,應該也不大可能在仕途上有什麽作為了,便想自己來洛陽瞧瞧,雖不能有什麽大出息,也只當是開闊眼界,識得幾個人罷了。”

不想她母親目光突然柔和了一些:“倒總還是比王家那些蠡蟲有幾分志氣。”

這好像是這輩子她第一次聽見她娘說她一句好話,一時手都不知道該放哪裏。

她娘又問:“成親的不是你祖父給你定那個表兄,這是個武官,出身還那樣差,是王家人給你定的?你怎沒寫信來,你的婚事我總是還能做主的。”

她心虛,默默擡起袖子遮住了臉。

“你自己也同意的?”她娘問。

她更低頭捏着手指不敢出聲,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

她娘突然往後一靠,了悟一般看着她:

“長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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